细雪恰似天女洒下的羽衣,悄无声息地飘落。起初,不过是寥寥几点,仿若苍穹不经意间抖落的星芒碎屑。转瞬间,便交织成一张如梦似幻的薄纱,轻柔地笼罩了这座沉寂的侯府。庭院中的枯枝、蜿蜒的石阶,还有那株沉默伫立的老梅,皆被覆上了一层宛如薄霜的洁白。世界在这雪的怀抱中,变得静谧而朦胧,仿佛所有的喧嚣都被这柔软的寒冷悄然吞噬,徒留一片空灵。
沈静姝静静地坐在窗边,她的目光看似追随着窗外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实则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耳畔,不放过院外传来的任何一丝细微动静。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轻轻划动,勾勒出无人能解的神秘图案,而内心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默默计算着秋纹离去的时间。
这场雪,来得恰到好处。它不仅能悄然掩盖行迹,更为那份 “不经意” 的关怀,增添了几分顺理成章的温暖。
时间在这寂静中缓缓流淌,唯有雪花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仿佛是雪精灵在低声吟唱。春雨轻轻添了一次炭火,室内顿时暖意融融,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偷偷瞥了一眼夫人沉静的侧脸,那上面平静无波,仿若方才发出的那番冒险指令从未存在过。
终于,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帘子一挑,带着一身凛冽寒气的秋纹快步钻了进来,她的发梢和肩头还沾着尚未融化的雪粒,脸颊被冻得通红,恰似熟透的苹果,而一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闪烁着完成任务后的兴奋与尚未消散的紧张光芒。
“夫人!” 她压低声音,几乎是扑到了炕前,气息还未喘匀,“办…… 办成了!”
沈静姝的心瞬间落下了一半,然而面上依旧神色淡然,只是将手边一杯一直温着的热茶轻轻推了过去,轻声说道:“莫急,慢慢讲。先暖暖身子。”
秋纹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迅速传入冻僵的掌心,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迫不及待地汇报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戏剧性:“奴婢依照夫人的吩咐,提着食盒在后园暖房附近佯装路过,果真…… 果真瞧见那个小丫头还跪在那背风的墙角根儿下呢!她小脸惨白如纸,嘴唇都冻得发紫了,身子抖得就像风中飘零的落叶,看着实在可怜!”
她喝了一口热茶,接着说道:“奴婢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注意,便赶紧溜了过去,把食盒和手炉塞给她,照着夫人教的话说了。她起先吓得不行,死活都不敢要,眼睛瞪得圆圆的,一个劲儿地往外瞟,怕是怕张嬷嬷的耳目。奴婢只好吓唬她,说‘你要是不拿着,冻死在这里,明儿个张嬷嬷更不会给你好脸色,拿着赶紧偷偷吃了暖暖身子,别声张,没人会知道’!”
沈静姝静静地听着,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她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场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在严苛的惩罚与突如其来、难以理解的善意之间,该是何等的恐惧与挣扎。
“后来呢?” 她轻声问道,声音平静得如同湖面。
“后来…… 后来她大概是真的撑不住了,又或许是饿极了、怕极了,” 秋纹的眼睛愈发明亮,“哆哆嗦嗦地接了过去,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连句谢谢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奴婢赶紧就溜了,绕了好大一圈才回来,保证没人看见!”
说完,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夫人,恰似一只等待夸奖的小狗。
沈静姝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第一步,成功了。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恰到好处的赞许之色:“做得很好,机灵得很。”
秋纹顿时笑逐颜开,颇为得意。
然而,沈静姝的话锋微微一转,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秋纹听:“只是…… 不知那丫头能不能守得住秘密。张嬷嬷治下那般严苛,若是被发现……”
她的话并未说完,但其中蕴含的担忧却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秋纹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一丝后怕悄然爬上心头。是啊,要是那小丫头嘴巴不严,或者藏不好东西被发现了,顺藤摸瓜…… 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她忽然觉得身上这件鲜亮的新袄有些扎眼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声响,似乎有好几个人正朝着静心苑走来,脚步声踏在薄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打破了雪日的宁静。
春雨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秋纹更是吓得差点跳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就往沈静姝身后躲,眼神惊恐地望向门口 —— 难道是事情败露了?!张嬷嬷找上门来了?!
沈静姝的心也猛地一紧,但面上却依旧镇定自若。她迅速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秋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镇定些。若真是来拿人的,不会是这般动静。”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还算客气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请问春雨姐姐或秋纹姐姐在吗?奴婢们是后园粗使的,张嬷嬷吩咐给各房送些今早新采的、用雪水湃过的冬葵来,给主子们尝尝鲜。”
后园?张嬷嬷派人来?在这个时候?
沈静姝眸光一闪,与春雨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这绝非偶然。
春雨定了定神,扬声道:“在呢,请稍候。”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掀帘走了出去。
沈静姝坐在室内,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的对话。
“有劳几位妈妈跑这一趟了。” 春雨的声音客气而疏离。
“应当的,应当的。” 一个婆子的声音笑着回应,“嬷嬷说了,今冬第一场雪,这冬葵味儿最为清甜。尤其是夫人这边,病中饮食清淡,正合适。嬷嬷还特意嘱咐了,挑的都是最嫩的一批。”
“多谢张嬷嬷惦记着。” 春雨道谢,接过那篮子绿油油的冬葵。
对话似乎就要这样礼貌地结束。然而,那婆子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哦,对了,春雨姑娘,还有个事儿…… 说来也晦气。我们园里有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今儿个当差时毛手毛脚,竟偷偷躲在角落里偷吃带来的冷食,还用了不该用的手炉,正好被巡查的嬷嬷逮了个正着!张嬷嬷动了大怒,说这等没规矩的,定要重重发落,以儆效尤!正审着呢…… 嬷嬷让咱们也跟各房知会一声,免得日后说起来,还以为咱们后园没个规矩……”
婆子的话看似是随口提及的闲话,语气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渲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门帘,直直地砸入内室沈静姝和秋纹的耳中。
秋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全靠死死抓着炕沿才勉强站稳,眼中满是巨大的恐惧和惊慌,求助般地看向沈静姝。
果然被发现了!而且还闹到了要 “重重发落”、“以儆效尤” 的地步!张嬷嬷这是在杀鸡儆猴!那下一个会不会就查到她们头上?!
沈静姝的心也沉了下去,一股寒意蔓延开来。张嬷嬷的反应好快!手段更是老辣!她不仅发现了,而且立刻将此事捅破,公开处置,将其定性为 “没规矩”,直接堵死了任何私下转圜或借题发挥的可能!这分明是一记凌厉的回马枪,既是警告,也是试探!
她在试探静心苑的反应!试探她沈静姝会不会因此露出破绽!
电光火石间,沈静姝脑中思绪飞速流转。不能慌,绝对不能慌。此时任何一丝异样,都会坐实对方的猜测。
就在秋纹几乎要承受不住压力惊呼出声时,沈静姝忽然伸出手,在她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剧烈的疼痛瞬间让秋纹把到了嘴边的声音吞了回去,只余下一声压抑的抽气。
沈静姝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无声地对她摇了摇头,然后用口型比了两个字:“稳住。”
与此同时,她提高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病弱的讶异和些许的不赞同,清晰地传到了门外:“哦?竟有此事?张嬷嬷治严些也是应当的,只是这大冷天的…… 小丫头们也不容易,略施惩戒便罢了,何必动那么大的气,伤了自己的身子?春雨,替我拿些铜钱,赏给几位妈妈跑这一趟,天寒地冻的,买杯热酒驱驱寒。”
她的话,听起来完全是一位心软仁慈、不谙世事的主母,出于惯常的同情心随口一说,既未对事件本身表现出过多兴趣,也未有任何心虚之色,反而将关注点落在了 “张嬷嬷动气伤身” 和 “赏钱驱寒” 上。
门外的婆子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愣了片刻,才干笑着接过春雨递来的赏钱,连声道谢:“夫人心善,奴婢们一定把话带到。多谢夫人赏!奴婢们告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门外重归寂静。
帘子落下,隔绝了内外。
秋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炕沿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牙齿咯咯作响,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满是后怕。
春雨快步走进来,脸色也十分难看,低声道:“夫人,她们这是……”
“我知道。” 沈静姝打断她,声音低沉而冰冷。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雪下得更密了,将那原本可能存在的足迹和所有痕迹,都彻底掩埋。
张嬷嬷的这一手,又快又狠,几乎打乱了她刚刚布下的棋局。
然而,沈静姝的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公开处置么?也好。
这样一来,那个小丫头,对张嬷嬷的恐惧与怨恨,恐怕会更深了。
危机,有时亦是转机。
她望着漫天飞雪,轻声道:“春雨,去留意着,后园那个小丫头,最后被如何‘重重发落’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