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那点稀薄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加刺骨的寒冷和对年关迫近的清晰认知。随着农历腊月的日子一天天翻过,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与伤感,开始在第七农场,尤其是在那些远离故土的知青群体中,悄然蔓延。
周申不再是那个永远精力充沛、仿佛对一切艰难都能一笑置之的乐天派。闲暇时,他常常会一个人蹲在畜牧科外面的墙根下,望着南方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封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家信。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与年龄不符的忧郁。
“廖技术员,”有一次,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对廖奎说,“你说,这会儿我们家那边,街上是不是已经开始有卖年画、写春联的了?我娘肯定在忙着扫房、蒸年糕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不像是冻的,更像是某种情绪堵住了喉咙。
廖奎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回答。他理解这种情绪,那是对熟悉生活的眷恋,对血脉亲情的渴望,是在这苦寒异乡支撑下去的重要精神支柱,却也是最容易让人感到脆弱和无助的软肋。
这种思乡情绪并非个例。渐渐地,在晚饭后、在难得的休息日,一些知青开始自发地聚集在场部那间空置的、四面透风的大仓库里。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后来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唱起了歌。
不是那些激昂的、充满斗争色彩的革命歌曲,而是一些流传在知青中间、带着浓郁思乡情调的,或者描述家乡风物的老歌,甚至是一些被悄悄改了词的、旋律舒缓的苏联歌曲。歌声起初有些犹豫、零散,但很快便汇聚起来,在空旷破败的仓库里回荡。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歌声算不上优美,甚至有些跑调,但那份蕴含其中的、真挚而浓烈的情感,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歌声里有对家乡山水的怀念,有对父母亲人的思念,也有对自身前途的迷茫。他们围坐在微弱的、可能是一盏马灯或几支蜡烛的光晕里,年轻的脸庞在跳跃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生动,也格外脆弱。唱到动情处,有人声音哽咽,有人悄悄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
周申往往是这些聚会的核心之一。他嗓门洪亮,会唱的曲子也多,常常是领唱的那个。但即便是他,在唱起“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时,声音也会不自觉地低沉下去,眼神飘向远方,仿佛要穿透这数千里的冰雪,看到那梦中熟悉的江岸。
这种聚集和歌声,带着一种不符合当前“革命氛围”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场部领导并非毫无察觉,但在年关将近、物资匮乏、人心浮动的特殊时期,只要不闹出格,他们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许了这群离家的孩子用这种方式稍作宣泄。
廖奎和谢薇有一次晚上从空间出来,回到冰冷的土坯房时,隐约听到了远处仓库传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悠扬而伤感的旋律,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易地穿透了他们刻意筑起的心防。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炕火的余温微弱,屋外的风声鹤唳。那歌声勾起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谢薇将头轻轻靠在廖奎肩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奎哥……他们想家了。我们……我们也好久没有爹娘的消息了。”
自从上次廖奎冒险投递了物资和纸条后,他们再未获得父母的任何音讯。捕兽洞里的东西是否被取走?父母的身体是否撑得住?西山劳改队在这个严寒的冬天,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一切都是未知。这种悬而未决的担忧,比明确的坏消息更折磨人。
廖奎搂紧她,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他又何尝不思念,不担忧?那些知青的乡愁,尚且有着明确的归处和期盼。而他们对父母的思念,却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的痛苦。父母身陷囹圄,处境比这些知青艰难百倍,甚至……能否熬过这个冬天,都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快了,”廖奎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低沉,像是在安慰谢薇,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等开了春,天气转暖,道路通了,我们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机会。”
他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在寒风中劳作的身影,母亲那憔悴的面容。这个年关,对于父母而言,恐怕不是团圆和喜庆,而是更加难熬的生死考验。他们在这里,至少还有彼此,还有空间这一方天地可以依偎取暖,而父母呢?只能在冰冷的窝棚里,靠着那点藏匿的物资和渺茫的希望,苦苦支撑。
“要是……要是能让他们也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就好了……”谢薇喃喃道,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廖奎的肩头。
廖奎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抬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面没有星辰,只有无尽的寒冷与未知。
这股弥漫在知青中的思乡情绪,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农场内部更加复杂的暗流。
一些本地的老职工,看着这些想家的知青,态度复杂。有的心生同情,会在分发物资时,偷偷给相熟的知青多塞半块窝窝头;有的则不以为然,私下里嘀咕:“这些城里娃,就是吃不了苦,光想着回家享福。”
马桂花有一天和谢薇闲聊时,就压低声音说:“小谢,你是不知道,这些知青闹着要回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年头,哪有那么容易?上头卡得紧着呢!我听说啊,有些地方的知青,为了回家,都想方设法搞‘病退’证明,或者……”她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谢薇心中一动,装作不经意地问:“马大姐,那……像西山那边的人,他们……能回家吗?”
马桂花脸色微变,赶紧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哎呦我的妹子,你可别瞎打听!那边的人……哪还有什么家可回?能活着就不错了!这大冬天的……”她顿了顿,终究没忍住那点八卦和同情,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我当家的前些天去那边送修理工具,回来说……好像又抬出去两个,冻的……唉,造孽啊……”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谢薇心里。她脸色瞬间苍白,勉强维持着镇定,不敢再问下去。
与此同时,廖奎在畜牧科也感受到了一些变化。张振山似乎更加忙碌,眉头也锁得更紧,除了饲料压力,显然还有其他烦心事。有一次,廖奎无意中听到张振山和秦技术员在办公室里低声交谈,似乎提到了“上面又来检查”、“要抓典型”之类的话语,气氛凝重。
周申虽然思乡,但消息依旧灵通。他偷偷告诉廖奎:“廖技术员,最近场部气氛不对,听说有上面的工作组要下来,重点就是查知青思想和……嗯,反正咱们都小心点,别撞枪口上。”
所有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出一幅山雨欲来的图景。外界的斗争风暴正在向基层渗透,年关不仅是思乡的时节,也可能成为某些矛盾和冲突激化的节点。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廖奎和谢薇更加谨慎。他们减少了不必要的外出,在空间里度过的时间更多。夜晚,在【幸福小屋】的温暖安宁中,他们才能暂时摆脱外界的沉重。
或许是连日来的精神压力和彼此慰藉的需要,又或许是那萦绕不去的思乡情绪勾起了对温暖和联结的极致渴望,两人之间的亲密比以往更加频繁和深入。那不仅仅是为了获取系统物资,更像是在冰冷黑暗的海洋中,紧紧抓住彼此这唯一的浮木,通过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对方的存在,汲取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温度。汗水与喘息交织,紧密的拥抱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共同抵御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寒冷与不安。
【叮——检测到伴侣于外部压力与内部情感需求下,深度依赖与联结,幸福感于困境中保持稳定,触发系统奖励。】
【奖励发放:飞天茅台2,特效退烧药(伪装)1板,防风火柴(跨时代,慎用)1盒,水果罐头(黄桃)2罐。】
【特效退烧药(伪装):采用本时代常见药片形状与包装,退烧效果迅速。】
【防风火柴:特殊工艺处理,可在较强风力下短暂点燃,需节约使用。】
【水果罐头(黄桃):玻璃罐装,糖水浸泡,难得的维生素与糖分补充。】
看着新出现的奖励,两人紧紧相拥。系统的支持依旧稳定,像是在告诉他们,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他们至少还拥有这片最后的净土和彼此。
廖奎看着那两罐在这个季节、这个地点堪称奢侈品的黄桃罐头,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小心地收起一罐,对谢薇说:“这一罐,留着。也许……有机会送给爸妈尝尝。”
谢薇重重点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一丝坚定的希望。
知青们的歌声依旧会在夜晚隐约传来,思乡的情绪如同暗夜里的萤火,微弱却执着。而廖奎和谢薇,在这片更加深沉寒冷的夜色里,将那份对父母的思念与担忧,化为了更紧密的相依和更坚定的行动决心。年关将近,每个人都在这片冰天雪地中,以自己的方式,期盼着,挣扎着,等待着那个未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