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前夜,月色被薄云笼罩,天地间一片朦胧。北大荒初春的夜风,带着未褪尽的寒意和泥土翻浆的潮湿气息,无声地席卷着旷野。
廖奎站在土坯房的阴影里,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空间里那些明面上需要携带的行李。谢薇站在他身旁,眼神里交织着担忧与坚定。
“我必须再去一次。”廖奎的声音低沉,“至少要告诉他们,我要离开几天,让他们……坚持下去。”
谢薇点了点头,没有劝阻。她知道这是必要的,尽管每一次潜入都伴随着风险。“小心。无论……无论看到什么,都先回来再说。”
两人默契地回到【幸福小屋】,借助空间的绝对隐蔽完成转移。下一刻,廖奎的身影出现在了西山那个熟悉的坐标点——那片可以眺望窝棚区的灌木丛后。
【中级环境隐匿术】悄然运转,他如同融入了这片黑暗的山坡,敏锐的感官在【谛听术】的加持下,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异响。窝棚区死寂一片,只有远处哨岗的方向,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柱无精打采地扫过。
确认安全后,他如同鬼魅般潜行至东山溪涧的捕兽洞。动作熟练地拨开伪装,检查内部的夹层。
之前放置的、代表“有物资”的三角形树枝信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表示“物资已取走”的三块白色石头。这让廖奎心中稍安,至少父母接收到了补给。
他立刻开始行动,将早已准备好的、远超平时分量的物资塞进夹层。大量的炒面、肉干、压缩饼干,足够剂量的消炎药和止痛片,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裹、难以追踪来源的白糖。他几乎将这个小巧的隐蔽点塞满,足够父母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他准备合上夹层挡板时,指尖忽然触碰到一块略显突兀的、折叠得极其工整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树皮。
廖奎的心猛地一沉。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树皮,借着云层缝隙透出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树皮内侧,用可能是烧过的树枝尖端,划出了几道极其隐晦、需要仔细辨认的刻痕。
那不是文字,更像是某种约定俗成、或是临时的象形符号。一个简单的圆圈,被一道坚决的竖线贯穿。旁边,是两道更短的、平行的刻痕,指向圆圈。
廖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读懂了。
那个被贯穿的圆圈,象征着“计划”、“行动”或“出路”。那道坚决的竖线,是“拒绝”、“切断”。而旁边那两道平行的短刻痕……像极了两个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是他和谢薇!
不愿连累你们,决定不接受救援。
冰冷刺骨的感觉,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比这北大荒的夜风更甚。父亲谢广安,用这种近乎原始的方式,传递了他最终的决定。没有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决绝。
廖奎死死攥着那块小小的树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胸口堵得厉害,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他明白了昨夜谢薇沟通后,父亲那句“容我再想想”背后的真正重量——那不是动摇,而是深思熟虑后,选择独自承担一切的、沉默的告别。
他靠在冰冷的、湿漉漉的洞壁上,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土腥味的冷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然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头,在那块树皮的背面,用极细的笔触,快速写下几个字:
“外出数日。坚持。等。”
他将这承载着绝望与渺茫希望的小小块树皮,重新放回夹层最显眼的位置,与那些充足的物资放在一起。完成这一切后,他仔细恢复洞口的伪装,不留一丝痕迹。
再次潜伏回西山坐标点的过程,廖奎感觉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父亲那隐晦的拒绝,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断了他之前规划的所有路径。
回到空间,温暖的光线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霾。谢薇迎上来,看到他脸色,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他……留下了信号。”廖奎的声音沙哑,将那块树皮递给谢薇,“拒绝了。”
谢薇接过,辨认出那简单的刻痕所代表的沉重含义,眼泪无声地滑落。最后一丝父母会配合的幻想,彻底破灭。
“但我们不能放弃。”廖奎握住她冰冷的手,眼神在痛苦中重新凝聚起钢铁般的意志,“他拒绝,是他的选择。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次出去,我必须找到办法,找到一条……哪怕他们不愿意,也能强行带他们离开的生路!”
计划,必须改变。从争取配合,转向……强制实施。前路,变得更加黑暗,也更加决绝。
清晨,第七农场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的雾气中。家属区上空零星升起几缕炊烟,与场院上早起的人们呼出的白气混杂在一起。一辆履带式拖拉机已经发动,冒着黑烟,发出“突突”的轰鸣,停在通往场外的主路旁,这是送廖奎去第一个中转点的交通工具。
谢薇站在自家那间破旧土坯房的门口,没有靠得太近,只是远远望着。她穿着厚实的棉袄,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与坚毅。她的手在身侧微微蜷紧,指尖冰凉。
廖奎背着那个半旧的帆布挎包,里面装着技术资料、介绍信、粮票,以及那本旧报纸包裹的《东北地区常见植物图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衣服,外面套着农场统一配发的棉大衣,看起来与任何一个外出公干的年轻职工别无二致。
他与前来送行的张振山最后握了握手。
“科长,我走了。”
“嗯,路上注意安全,学习认真点。”张振山用力握了握,眼神里是公事公办的期许,或许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是!”
他又对站在稍远处的秦技术员、韩志刚点了点头。韩志刚用力挥手:“廖哥,早点回来!”周申也站在人群边缘,对上廖奎目光时,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廖奎的目光最后越过众人,与站在房门口的谢薇短暂交汇。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深深的一眼。那一眼里,有嘱托,有关切,更有一种无需宣之于口的默契与承诺——他一定会带回希望,而她,将守住后方。
随即,他利落地转身,抓住拖拉机冰冷的扶手,翻身爬上了后面拖斗。拖斗里还放着一些需要捎带给其他单位的物资,他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将挎包紧紧抱在怀里。
拖拉机驾驶员吆喝一声,庞大的机器发出一阵更剧烈的抖动和轰鸣,排气管喷出浓重的黑烟,开始缓缓移动,履带碾过泥泞冻结的车辙,发出“嘎吱”的声响。
廖奎坐在颠簸的拖斗里,回望了一眼。第七农场在他的视线里渐渐后退,那排低矮的土坯房,那熟悉的场部建筑,还有那个站在门口、逐渐缩小的身影,都慢慢模糊在晨雾与烟尘之中。
他的脸上,是一片符合他“技术骨干”身份的、平静中带着些许对未知旅程的思索。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个积极向上、肩负组织信任外出学习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然而,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他的内心却如同这拖拉机的引擎般剧烈运转。离别的愁绪被更大的目标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紧迫、决绝与冷静侦查意识的复杂心绪。他不再是单纯的第七农场畜牧科技术员廖奎,更是一个肩负着营救至亲重任的孤独行者,一个即将踏入更广阔、也更危险棋局的侦查者。
拖拉机的轰鸣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外部世界的土路尽头,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痕。
谢薇直到再也看不见拖拉机的影子,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推开那扇冰冷的木门。屋内空荡而寂静,但她知道,从此刻起,她必须独自撑起这片天空,等待,并准备着。
廖奎走了,带着明面的任务与暗地的使命,离开了第七农场。前方的路,通往未知,也通往他们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那一丝微光。
拖拉机轰鸣声的余韵,仿佛还粘稠地滞留在第七农场清晨寒冷的空气里,不肯散去。
谢薇站在土坯房门口,那载着廖奎的履带拖拉机早已消失在土路尽头,连同那扰人的“突突”声一并被旷野吞没。方才人声轻微的嘈杂也已平息,送行的人们各自散去,投入到新一天的劳作中。
骤然降临的寂静,像一张无形而冰冷的网,将她紧紧包裹。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伴随着沉甸甸的压力,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比这初春早晨的寒意更刺骨。之前无论多么艰难,总有廖奎在身边,两人共同分担那份沉重,彼此是对方最坚实的依靠。而现在,所有的重量,明面的,暗地的,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颤栗。不能站在原地。她转身,推门回到屋内。空荡、寂静,属于廖奎的那份气息似乎正在快速消散。她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情绪里太久,迅速收拾好自己,锁好房门,迎着已经开始有些刺眼的晨光,走向场部仓库。
一路上,遇到的相熟职工打招呼:
“小谢,廖技术员出门啦?”
“嗯,是啊,李大姐,去学习。”她脸上挤出符合情境的、带着些许与丈夫短暂分别的不舍又支持的笑容,应对得滴水不漏。
“廖奎这一走,你们小两口可得惦记了。”
“工作要紧。”她轻声回应,语气温婉,将一个懂事、支持丈夫进步的年轻妻子形象维持得恰到好处。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表象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必须独自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场部可能出现的任何针对廖奎或他们家庭的暗流,工作上的琐碎与压力,以及,最重要的,维持西山那条生命线的绝对隐秘与安全。
走进仓库,王保管员已经在了,正拿着本子清点刚运到的一批新农具。看到谢薇,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桂花姐那边昨天领走的镰刀数量,我再核对一下。”谢薇主动拿起登记簿,语气自然地说道,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她需要表现得一切如常,甚至要比平时更加沉稳、可靠。
手指划过冰冷的纸面,记录着枯燥的数字,她的心思却异常清明。廖奎不在,她便是这盘棋上唯一落子的人。白天的每一分如常,都是为了夜晚那不能言说的行动做铺垫。她已经想好,晚上进入【幸福小屋】后,要更加专注地利用【虚拟训练空间】。不仅仅是为了提升格斗或潜行技巧,更要模拟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独自应对盘问、如何在极端情况下利用空间坐标转移物资、甚至……模拟万一父母那边出现紧急状况,她独自一人该如何处理。
压力如山,却也将她骨子里的韧性彻底激发出来。她不再是仅仅依附于廖奎身边的伴侣,而是必须独自坚守阵地、并随时准备策应的关键一环。
上午的时光在忙碌与压抑的平静中缓缓流淌。谢薇仔细地核对每一笔出入库,与来领取物资的职工简洁高效地交流,将所有的担忧与孤独死死压在心底的最深处。
她知道,廖奎正在路上,朝着未知的风险与希望前行。而她,必须在这里,为他守住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后方。守望,是她此刻唯一的,也是必须完成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