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的指尖在窗纸上轻轻一叩,冰花簌簌落进她掌心。
昨夜那点红芽草的尖儿,此刻已爬满整片焦土。
她推开钟台木门时,晨雾正裹着雪粒子漫进来。
小禾的声音从雪地里飘上来,带着破音的急切
“苏姐!您快来看——”
稳婆学徒的棉鞋踩得积雪咯吱响,她蹲在红芽草丛边,冻红的手指捏着半截草根。
草汁顺着指缝往下淌,混着融雪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痕。
“您瞧这纤维!”
小禾把草根举到苏芽眼前
“我用您教的法子剖了根须,里面全是赤苓碎末——和上个月熬续筋膏时倒在暖渠的药渣一模一样!”
苏芽蹲下身。
指尖刚触到草叶,就被那股异样的温度惊了一下——不是冰雪的凉,倒像被晒过的土块,带着温温的暖。
她捏断草根,果然见截面里嵌着星点红褐色碎屑,正是赤苓研磨后筛剩的残渣。
“不是自然长的。”
小禾的呼吸在睫毛上结了霜
“是咱们倒的药渣……长出了路。”
风卷着红芽草的梢儿掠过苏芽手背。
她望着那片血线般蜿蜒的草径,忽然想起昨夜灯墙上浮动的“记得”——原来那些被念着名字的人,早把痕迹渗进了土里。
“去喊燕迟。”
她站起身,斗篷下摆扫落肩头积雪
“带断笔生和默僧,沿草径往北谷入口走。”
燕迟的皮靴踏碎薄冰时,红芽草正顺着他的靴印往上攀。
他蹲在冰缝前,指尖挑起一株紫蒿——叶片上还凝着冰珠,却绿得发颤。
“去年这时候,连苔藓都见不着。”
他转头看向断笔生,后者正跪在一丛红芽草前,指尖轻轻抚过草叶背面。
“针脚。”
断笔生的声音发涩
“您看这纹路——”
他小心掀起草叶,淡青色的脉络竟织成歪歪扭扭的并蒂莲
“王阿婆的绣样。上个月走的那个,总说要给孙女绣对枕套。”
燕迟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王阿婆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枕套还没绣完”。
此刻冰风掠过草叶,那些淡青纹路便轻轻摇晃,像真有双老迈的手在穿针引线。
“她不是走了。”
断笔生用袖口擦了擦眼
“是根先回来了。”
苏芽赶到时,阿灰正扒着焦土狂嗅。
那狗爪子刨得雪块乱飞,露出半截焦黑的木头——正是前日阿灰从乱葬岗拖回来的“罪碑”残基。
她蹲下身,指腹擦去木头上的雪,血视突然翻涌。
这次不是灼烧的痛,是温温热热的潮。
她看见王阿婆在灶前揉面,面盆里浮着半朵揉坏的并蒂莲;看见铁匠老周抡着锤子,火星子溅在他磨破的袖口上;看见小禾第一次接生时手抖,被她拍了下后背;看见燕迟在雪夜里改地图,砚台边堆着冷透的炊饼……全是北谷里最寻常的日子,像被人用线串起来的珠子,在她眼前叮铃当啷地晃。
“不是土地回暖。”
苏芽的声音发颤,她按住焦木
“是人心暖了。我们记得的事,大地也开始记得。”
默僧的铁莲灯砸进冻土时,雪粒突然转了方向。
那僧人没穿袈裟,只着粗布短打,掌心的灯盏沾着泥。
“不拜天火,不焚众生。”
他低头念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此光自生,谓之仁。”
灯芯“噗”地燃起来,火苗是少见的青金色,连周围的红芽草都跟着轻轻摇晃。
入夜时起了风。
北谷的人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的呼啸声直犯怵——可那风刮到红芽草径上方时,突然软了。
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有人从窗户缝里窥见:银蛇般的电光擦着草尖儿掠过,竟没烧着一片叶子。
黎明来得比往早。
灯娘是第一个出门的。
她拄着拐棍爬上高台,刚掀开棉帘就愣住了——整片焦原不再是黑褐,像被谁撒了把绿粉。
红芽草退到边缘,中间漫着细绒绒的新绿,像是有人把春天揉碎了,撒在雪地上。
“我听见了。”
灯娘的眼泪砸在拐棍上,她仰起皱巴巴的脸
“春天走路的声音。”
苏芽推开医庐门时,木桌上落着层薄雪。
她打开床底的木箱,取出那把裹着蓝布的银剪刀——是祖母留下的,剪脐带用的。
剪刀刃口泛着温润的光,像浸过无数新生的血。
她把剪刀轻轻放在《北谷新编·首卷》上,墨迹未干的扉页上,刚补写的字还带着墨香
“永冬第八年,春未至,但有人心处,即是春。”
“看这个。”
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抱着卷地图,发梢沾着草屑
“我改了名字。”
地图展开时“北进计划”四个字被墨线重重划去,新题的《归春图》占满右上角。
红芽草径在图上蜿蜒如血,终点处画着个小小的问号,旁边用小字注着:“南岭深处”。
阿灰突然在门槛上昂首长啸。
那声音清亮得像劈开冰面的泉,震得窗纸簌簌响。
苏芽走到门口,见它爪间沾着红芽草汁,正对着南岭方向摇尾巴——那里的草径还在往深处爬,像条看不见尽头的红线,钻进了晨雾里。
风又起了。
但这次不是割脸的刀,是带着绿意的软。
苏芽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里慢慢化了,渗进指缝。
她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破庙里接过的那个孩子。
或许此刻,在某个被记起名字的村庄里,也有株红芽草,正顶着雪,往春天里钻。
(红芽草径的红线在晨雾中越伸越长,最终隐入南岭褶皱处的云里。
阿灰的啸声未落,北谷的孩子们已追着草径跑远,他们的笑声撞碎了冰棱,惊起一群灰雀——而在更深处的山坳里,某块被雪覆盖的石碑下,有什么东西正簌簌抖落积雪,露出半截刻着“归春”二字的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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