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指尖刚触到女巾上的“宁”字,谷口那串铜风铃突然炸响。
不是寻常的叮铃,是金属撞出的裂帛声,像有人攥着风往铜片里塞。
她耳尖被震得发麻,本能翻身跃上谷墙,雪光漫过冰原,远处黑影正像泼翻的墨汁般洇开——不是三五十人,是漫山遍野的黑点,裹着兽皮,举着带血的刀。
“敌袭!”
她扯着嗓子喊,声音撞碎在风里。
转身时皮靴在冰墙上刮出火星,发辫结的冰珠噼啪崩落。
跑到地窖时,额头的汗已经结成白霜,抄起炭笔在沙盘上狂划:中谷口是主力,左路绕后山雪坡,右路卡冰溪隘口,笔锋戳得沙子飞溅。
“多少人?”
苏芽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她正蹲在药箱前,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艾草膏——方才给老瘸子敷冻疮的,此刻黏在掌心,化成湿冷的水。
“过千。”
小禾抹了把脸,雪水顺着指缝滴在沙盘上
“比上个月探子报的多三倍。”
地窖门被撞开,风卷着雪灌进来。
阎九娘裹着狼皮大氅,腰间的银铃铛哐当响
“是疤脸阎!”
她指甲掐进沙盘边缘,沙土簌簌往下掉
“我北寨叛逃的断指营,专拿活人肝祭旗,去年在青牛镇……”
她突然闭了嘴,喉结动了动,像被人掐住脖子。
黑皮挤进来,矿镐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
“奶奶的,老子带矿队扛滚木,砸不死这帮龟孙!”
他额角的刀疤一跳一跳,那是当年在死牢里跟人拼刀留下的。
燕迟没说话,正对着沙盘眯眼。
烛火在他眼下投出阴影,像道刀刻的线。
突然抬头问
“雪鹞?”
“在!”
少年从梁上翻下来,靴底沾的雪落在燕迟案几上
“鹰嘴崖我爬过七回,崖顶有棵老松,能拴火把。”
他鼻尖冻得通红,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狼。
燕迟抄起炭笔,在沙盘后山位置画了三道火
“子时、丑时、寅时各燃一堆。火头要散,别让他们看出是同处。”
“明白!”
雪鹞抓起墙角的皮帽,帽檐还沾着昨天烤火时溅的火星印。
他冲出门的刹那,风卷着他的话飘进来
“要是看见火光灭了,就当我喂狼了!”
门“砰”地关上,烛火晃了晃,照见苏芽捏着艾草膏的手。
她突然把药膏拍在阎九娘手背
“去年青牛镇的事,你没说。”
阎九娘猛地抬头,眼底泛着红
“他们把孕妇的肚子剖开,说取胎衣能挡灾。”
“我当时带着残部跑了,没敢回头。”
苏芽摸出帕子擦手,帕子是春桃用旧棉絮缝的,磨得发毛
“现在敢了?”
阎九娘盯着她沾血的帕子,突然笑了
“敢。”
她抽出腰间短刀,在掌心划了道血口
“我带二十个旧部守左路雪坡,要是退一步——”
血滴在沙盘上,把“左路”两个字染成红的。
后半夜,苏芽踩着齐膝深的雪巡谷口。
春桃扛着矛跟在后边,矛尖挂着冰碴
“三重用雪坝,最外层埋了硫磺包,中间层缠引火绳,里层堆松枝。您说的那铁钉子,老炉头带矿工连夜熔了三百斤,全埋在坝前雪下。”
她哈出的白气里带着股铁锈味——方才帮着敲钉子,虎口都震裂了。
小禾突然拽她袖子,指向谷口风铃道。
几十口铜盆、铁锅、空罐被麻绳串着,在风里晃出闷响。
“要是敌军冲过来,这些家伙一震,声儿能传十里。”
她摸着最边上的铜盆,盆底刻着“张记米铺”——是上个月从流民手里收的,原主饿死在谷外。
苏芽蹲下来,手指插进坝前的雪。
表层松软,往下三寸是硬邦邦的冰,再往下……她摸到了铁钉子的尖,扎得指尖生疼。
“够了。”
她站起来,睫毛上结了层霜
“能拖他们半柱香。”
醒事墙后,燕迟的灯还亮着。
文娘举着油灯,看他在《工酬录》上画圈
“矿工五十,滚木队;老兵三十,断后刀;妇人三十,守墙矛。”
他笔锋顿了顿,在最后添上“雪鹞”,字旁注“风眼长”。
“你开始记人名了。”
苏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身上带着雪的寒气,裹住燕迟的肩。
燕迟没回头,继续写
“上个月点兵,我喊‘拿矛的’,没人应。喊‘王铁柱’,他举着矛从人堆里钻出来,说‘我在’。”
他搁下笔,墨迹在纸上晕开个小团
“名字记住了,命才有人守。”
雪鹞是在寅时末回来的。
他像块冰坨子撞开地窖门,衣襟结着冰甲,手里攥着半截断箭。
箭头沾的血没全冻住,滴在地上,是暗褐色的。
“他们屠了流民,扒了皮。”
他比划着,冻得发紫的手指在空气中画刀
“这箭是从尸体上拔的。”
苏芽接过箭,指甲刮下点血,滴进小满端来的清酒里。
酒液“滋”地泛开绿沫,像腐了的菜汤。
“尸涎油。”
她声音沉得像石头
“拿腐肉炼的,见血烂骨。”
她把酒杯扔进火盆,火焰“轰”地窜起幽蓝,映得众人脸色发青。
燕迟突然抓起炭笔,在醒事墙上“降者有路,恶者有罚”下边,重重添了句:“罚要见血。”炭笔断在墙缝里,碎屑簌簌往下掉。
谷外的冰原突然暗了暗。
那缕蓝光不知何时沉进地底,像被谁掐灭的灯。
小禾摸着怀里的女巾,“宁”字隔着布料硌着心口。
她听见远处传来狼嚎,不是一只,是一群,顺着风往谷口方向去了。
拂晓前的雪停了。
东方天际泛着青灰,像块没烧透的炭。
谷墙上的哨兵突然
“来了!”
苏芽爬上哨台时,看见地平线涌起一片黑浪。
为首的骑在瘦马上,披的不知道是狼皮还是人皮,脸上有道疤,从左眼尾一直扯到嘴角。
他手里举着面旗子,旗面是暗红的,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滴甩不净的血。
风卷着雪粒打在苏芽脸上,她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是用第一炉精铁打的,淬过三次水,刃口泛着冷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燕迟站到她身边,呼出的白气里带着墨香
“他们来了。”
“来了。”
苏芽盯着那道疤,手指按在刀鞘上
“那就让他们看看,北行人的火种,烧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