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尾巴裹着桂花香撞进院子时,陆野正蹲在葡萄架下修竹匾。竹篾在他粗粝的指腹间翻卷,像游着的鱼:“秋姐,你说这匾够不够大?”他抬眼看向叶知秋,她正踮脚往屋檐下挂红灯笼,红绸子在她腕间飘,“装得下咱家三口,再装下王奶奶、李婶儿,还有隔壁狗蛋家的娃儿。”
“够。”叶知秋把灯笼系牢,转身时发梢沾着点桂花瓣,“去年中秋,咱俩蹲在院儿里啃月饼,你非说‘等有了暖宝,要摆一桌’。”她摸了摸发间的桂花,“现在倒好,暖宝的小牙都啃月饼了。”
暖宝从里屋蹦出来,扎着两根羊角辫,辫梢系着红绸子,手里举着块芝麻月饼:“爸爸!妈妈!我要吃月亮!”她踮着脚把月饼举过头顶,“这个月饼圆圆的,像月亮!”
“小宝儿,那是五仁的。”陆野笑着把她抱起来,“月亮没馅儿,可甜。”他把暖宝放在葡萄架上,“你闻闻——”他指了指墙角的桂花树,“风一吹,桂花香就飘进月饼里了。”
“真的?”暖宝吸了吸鼻子,“桂花香,月饼香,还有爸爸的汗味儿!”她凑过去闻陆野的脖子,“嗯,像晒过的被子!”
“小祖宗。”叶知秋笑着刮她鼻尖,“去把奶奶泡的桂花蜜端来——咱要做月饼。”
陆奶奶颤巍巍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粗陶罐:“野子,秋丫头,蜜泡了三年。”她掀开盖子,琥珀色的蜜里浮着星星点点的桂花,“去年收的桂子,今年该用了。”
“奶奶,您歇着。”叶知秋接过陶罐,“我和野子来揉面。”
“我帮你们烧炉子!”暖宝拎着个小蒲扇跑向灶房,“我要让月饼烤得金黄金黄的!”
厨房里渐渐热闹起来。陆野把糯米粉倒在案子上,加水揉成团:“奶奶说,月饼皮要揉到‘三不粘’——不粘手、不粘案、不粘模。”他的掌心沾着面粉,指节粗得像老树根,“秋姐,你揉另一团,咱分头做。”
“行。”叶知秋揪下块面团,包进五仁馅,“你记不记得,去年中秋你买的广式月饼?”她捏着面皮的手顿了顿,“那回暖宝咬了一口,说‘太腻了,不如爸爸烤的玉米饼’。”
“那能一样吗?”陆野笑着把枣泥馅塞进另一块面皮,“广式月饼是甜,可咱这月饼——”他把包好的月饼按进雕花模子,“有桂花香,有奶奶的蜜,有咱俩的手温。”
模子一扣,个月饼“啪”地落在案上,纹路清晰得像朵花。暖宝举着小蒲扇凑过来:“爸爸,这个月饼上有个‘宝’字!”
“那是你名字。”陆野笑着把月饼放进烤盘,“等烤好了,给你留最圆的那个。”
“还要给奶奶留!”暖宝扒着灶台,“奶奶说,她年轻时没吃过这么好的月饼。”
“知道啦。”陆野把烤盘推进灶膛,“火候到了,奶奶准爱吃。”
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王铁柱扛着半袋新收的花生过来:“野子!叶知秋!我老伴儿说,今儿个中秋,咱左邻右舍得一块儿赏月!”他掀开袋子,花生粒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热乎的,刚从地里拔的!”
“王哥,你这太破费了!”叶知秋连忙摆手,“咱们自家做的月饼够吃了。”
“破费啥!”王铁柱把花生倒在地上,“你上次帮我家的娃儿辅导作业,我记着呢!再说了——”他冲陆奶奶挤眼睛,“咱奶奶说了,中秋吃百家饼,一年都团圆。”
话音刚落,李狗蛋推着辆二八自行车从巷口过来,后座绑着个鼓鼓囊囊的竹篮:“铁柱哥,我这篮里是‘酥皮月饼’——我妈说,酥皮得叠二十层,咬一口掉渣!”他冲暖宝挤眼睛,“小宝儿,等会儿给你留个,咬一口,渣子能堆成小山!”
“谢谢狗蛋叔!”暖宝挥了挥小拳头,“我给你唱首歌——‘八月十五月儿明,爷爷为我打月饼’!”
陆奶奶颤巍巍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粗陶碗:“野子,秋丫头,来吃‘团圆汤’——”她掀开碗盖,芋头、红薯、花生、红枣在红糖水里浮着,“你爷爷当年说,中秋喝团圆汤,一家人不分离。”
“奶奶,您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叶知秋舀了碗汤,递到陆野手里,“去年中秋,我还念叨呢。”
“我听你俩聊天说的。”陆奶奶眯起眼笑,“你俩的心思,我这把老骨头全看在眼里。”
院外的桂树被风一吹,落了满地金黄。暖宝蹲在地上捡桂花,小辫梢的红绸子沾了花瓣:“爸爸,我要把桂花装在月饼里!”她捧着把桂花跑过来,“这样月饼就有桂花香了!”
“小宝儿真聪明。”陆野把她抱到腿上,“等烤好了,咱给这个月饼起个名儿——‘团圆桂’。”
“还要叫‘爸爸妈妈和我’!”暖宝搂着他的脖子,“这样吃的时候,就能想起一家人了!”
“好好好。”陆野笑着应下,“都依你。”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烤盘里的月饼渐渐鼓起,表皮裂开细小的纹路,散着甜丝丝的香。王铁柱和李狗蛋蹲在门槛上抽烟,李狗蛋媳妇儿端来刚煮好的毛豆:“野子,吃点毛豆——中秋吃毛豆,一年都顺溜!”
“得嘞!”陆野咬了颗毛豆,“香!”他转头看向叶知秋,“秋姐,你尝尝——”
“我不吃。”叶知秋笑着摇头,“我怕豆腥。”
“那我替你吃。”陆野把毛豆塞进她嘴里,“腥得你皱眉头,我才开心。”
叶知秋被逗得直笑,毛豆在嘴里“咯吱”响:“陆野!”
“哎。”陆野应了一声,把她手里的月饼接过来,“我来递,你歇着。”
“不用。”叶知秋擦了擦嘴,“我帮你挑馅儿——你总把五仁馅做得太干。”她的指尖沾着面粉,动作笨拙却认真,“要加勺蜂蜜,就润了。”
陆野低头看向她,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像镀了层温柔的金边。他想起第一次和叶知秋做月饼,是在去年中秋——那时她蹲在厨房手忙脚乱,把五仁馅揉成了团,他却觉得,她沾着面粉的小脸,比任何月饼都甜。
“秋姐,”他轻声说,“你还记得去年中秋吗?”
“记得。”叶知秋抬头看他,“你说,要教我做月饼,结果自己把烤箱温度调高了,烤焦了半盘。”
“那不是焦了。”陆野笑着,“那是我特意给你烤的‘焦糖月饼’——”他指了指烤盘里的月饼,“你看,那个颜色最深的,就是。”
叶知秋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烤盘里果然有个深褐色的月饼,表皮裂开细密的纹路:“你……”
“我当时想,”陆野低头揉面,“要是你爱吃焦的,我天天给你烤。”
叶知秋的眼眶微微发热。她想起去年中秋的夜晚,她蹲在院门口看月亮,陆野举着个焦黑的月饼跑过来:“秋姐,给你留的‘特制月饼’——”那时她咬了一口,焦味混着五仁香,却甜得心里发颤。
“陆野,”她轻声说,“我现在爱吃。”
“那必须的。”陆野把月饼放进竹篮,“等烤好了,我给你挑最焦的那个。”
暖宝突然拽了拽两人的衣角:“爸爸妈妈,看!月亮出来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院门口的老槐树上,月亮正慢慢爬上来。银盘似的月轮裹着层淡金色,把桂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水墨画。
“月亮好圆!”暖宝举着小拳头,“像月饼!”
“小宝儿真会说话。”陆奶奶颤巍巍走过来,手里端着个粗陶盘,“月饼烤好了——”她把盘子放在桌上,“你爷爷当年说,中秋的月亮,是块大月饼。”
盘子里的月饼泛着金黄,表皮的纹路清晰得像朵花。陆野拿起块五仁的,塞进暖宝手里:“小宝儿,尝尝——”
“嗯!”暖宝咬了一口,眼睛弯成月牙,“甜!有桂花香!”
“再尝尝这个。”叶知秋拿起块枣泥的,递到陆野手里,“你最爱吃的。”
陆野咬了一口,枣泥的甜在嘴里化开:“嗯,比去年甜。”
“那是因为加了奶奶的蜜。”叶知秋笑着指了指陆奶奶,“奶奶说,蜜要存三年,甜得才长久。”
陆奶奶眯起眼笑:“你们俩的日子,也要存长久。”她端起团圆汤,“来,喝口汤——”
“奶奶,我也要喝!”暖宝举着小碗凑过来,“我要喝甜甜的汤!”
四人围坐在桌前,月光透过桂树洒下来,落在月饼上,落在汤里,落在彼此的脸上。王铁柱和李狗蛋抱着各自的月饼凑过来:“野子,秋丫头,咱一块儿吃!”
“得嘞!”陆野把盘子往中间推了推,“随便吃,管够!”
“我先吃这个!”暖宝踮着脚够了块酥皮月饼,“这个有好多层!”她咬了一口,碎渣“簌簌”掉在桌上,“像下雪!”
“小祖宗。”叶知秋笑着拿帕子给她擦嘴,“慢点儿吃。”
“奶奶,这个月饼里有桂花!”暖宝举着块五仁月饼,“我闻到的!”
“那是我让你爸加的。”陆奶奶眯起眼笑,“你爸说,小宝儿爱闻桂花香。”
陆野挠了挠头:“秋姐说,桂花香能让人记事儿。”他看向叶知秋,“我怕忘了以前的日子,就想把桂花香揉进月饼里。”
“傻不傻。”叶知秋握住他的手,“忘不了的。”
夜渐渐深了,月亮爬到头顶,把桂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暖宝趴在桌上打哈欠,小脑袋枕在陆野的胳膊上:“爸爸,我要睡觉……”
“小宝儿乖。”陆野把她抱起来,“咱去床上睡。”
“不要!”暖宝搂住他的脖子,“我要睡在爸爸妈妈中间!”
“好好好。”陆野笑着应下,“都依你。”
三人抱着暖宝回屋,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上,把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陆野给她盖好被子,叶知秋轻轻拍着她的背:“睡吧,小宝儿。”
“爸爸妈妈,”暖宝迷迷糊糊地说,“月亮在看我们……”
“嗯。”陆野吻了吻她的额头,“月亮在说,咱们一家,要永远团圆。”
叶知秋靠在他肩头,望着窗外的月亮:“陆野,”她轻声说,“明年中秋,咱们把奶奶也接来。”
“好。”陆野摸了摸她的头,“后年中秋,等暖宝会走路了,咱们带她去村头看月亮。”
“大后年中秋……”暖宝突然睁开眼,“我要带月饼去!”
“好好好。”陆野笑着应下,“都给你带。”
风里飘来桂花香,混着月饼的甜,还有孩子们的呼吸声。陆野望着身边的叶知秋,望着怀里暖宝的小脸,忽然觉得,所谓“中秋”,不过就是这样——有月亮的圆,有月饼的甜,有家人的暖,有过去的记,有未来的盼。
而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些“团圆”,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个叫“幸福”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