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阁的炭盆烧得正旺,沈青梧却觉得指尖发木。
她将骨笛搁在案上,笛身还残留着方才与亡魂共鸣时的阴寒,像条冰蛇顺着脉络往心口钻。
小鸢捧着药盏过来,被她摆手推开——阳气损耗过半时饮补汤,只会让魂魄更不稳当。
\"去关紧后窗。\"她对着铜镜理鬓角,镜中映出窗外未化的积雪,\"今夜风大。\"
小鸢应了一声,刚转身,就见沈青梧突然抬手按在眉心。
骨笛嗡鸣骤起,窗纸被震得簌簌作响,连烛火都扭曲成青紫色。
她瞳孔骤缩——这是冥途幻境启动的征兆。
\"退到廊下。\"沈青梧指尖在案上划出血痕,血珠滴入骨笛孔洞,\"无论听见什么,不许进来。\"
小鸢攥紧裙角退出门去,门扉刚合拢,整间屋子的温度便急转直下。
沈青梧望着地面渐渐凝出的霜花,抬手结了个引魂印。
十二道黑影从地底钻出来时,她甚至能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那是亡魂身上的锁魂链,七年前被方士钉进地宫的桩子上时,每一道都浸着少年人的血。
\"跪。\"她声音像淬了冰,残铠在掌心发出嗡鸣。
幻境应声展开。
雪。铺天盖地的雪。
十二具被铁链拖拽的身影在幻境中重现,他们穿着半旧的锦袍,发冠歪斜,脖颈处勒出深紫的血痕。
高台上立着年轻的萧玄策,玄色大氅被风雪卷起,他垂眸望着被拖向地窖的少年们,听方士念着\"镇龙气,固皇基\"的咒文,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冷笑。
\"这是你们最后一刻的记忆。\"沈青梧的声音穿透幻境,\"窒息时喉管里的血锈味,被土掩埋时指甲抠进泥土的疼,魂魄被钉进桩子那瞬间......\"她残铠重重击地,\"现在,你们自己看。\"
第一声惨叫撕裂幻境。
有亡魂抱着头翻滚,指甲在虚空中抓挠,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咯咯声;有亡魂扑向幻境中的萧玄策,却穿透虚影撞在墙上,发出闷响;唯有谢昭静立在风雪里,他的魂体比旁的更凝实些,眉目间还留着生前的清俊,只是眼尾那道血痕,是被铁链抽裂的旧伤。
他望着高台上的皇帝幻影,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喊\"陛下\",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沈青梧望着他,左眼的阴火忽明忽暗——谢昭的执念不是复仇,是\"父不知我死\"。
这是方才他在魂语里透露的,也是他能在十二魂中保持清明的原因。
\"轮回门开。\"她残铠再击,地面裂开一道金光。
门后光影流转:有少年穿着将军甲跨马归来,百姓夹道欢呼;有少年在红烛下掀新娘盖头,指尖发颤;谢昭的画面里,镇南侯府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白发苍苍的老侯爷扶着门柱,手里攥着他当年留下的玉坠,老泪砸在青石板上:\"我儿归来矣!\"
\"选。\"沈青梧抬手指向门,\"入轮回,得往生;留执念,永困冥途。\"
九道魂影瞬间扑向门扉,他们的哭嚎里混着\"阿娘\"、\"小妹\"、\"当年该听你的\",化作金光消散前,有个魂突然转头朝她叩了个头:\"谢判官。\"
剩下两道魂却红了眼,其中一个嘶声喊:\"我要杀了那狗皇帝!\"另一个附和着去抓轮回门,指甲在门上刮出火星:\"凭什么他坐龙椅,我们填地宫?\"
沈青梧冷笑,袖中冥途锁链\"刷\"地窜出,将两道魂捆了个结实。
锁链上的符咒亮起幽光,直接拖向幻境深处的深渊:\"地府不收疯狗,你们便在冥途里啃自己的怨气吧。\"
最后只剩谢昭。
他望着轮回门里的父亲,又望向沈青梧,喉结动了动:\"判官,若我留......\"他魂体晃了晃,\"可否让我父亲,知我死?\"
沈青梧盯着他,左眼的阴火烧得更烈——这是笔划算的交易。
她需要一个能白昼现形的亡魂当耳目,而谢昭需要让老父知晓真相。\"可。\"她吐出一个字,\"你为活契亡仆,白昼现形助我查案,每现一刻,魂体损一分。\"
谢昭突然跪地叩首,额头撞在幻境的雪地上,溅起细碎的光:\"判官在上,奴,听令。\"
幻境轰然崩塌。
小鸢推开门时,正撞见长阶下立着道黑袍身影。
雪粒打在那身影上,竟直接穿了过去,可他腰间的玉佩却叮当作响——是活物才有的动静。
她惊得退了三步,茶盏\"当啷\"落地,碎片溅到沈青梧脚边。
\"小鸢。\"沈青梧从案后绕出来,指尖按在谢昭肩头,\"这是谢昭,以后跟着我。\"她转头对谢昭道:\"去偏殿候着。\"
谢昭应了声\"是\",身影晃了晃,消失在廊角。
小鸢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多问——她跟了沈青梧三年,早学会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
与此同时,宫墙暗角。
嵇无音的骨笛吹到第三段,突然卡了壳。
他盲眼上的纱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青灰的皮肤——这是长期控魂的代价。
地底本该躁动的亡魂毫无动静,连他胸前的控魂印都没发烫。
\"不可能......\"他踉跄着扶住墙,指甲抠进砖缝,\"十二桩位的魂,该听我唤奴曲的......\"
他突然撕开衣襟,胸前密密麻麻的符文泛着青黑,是当年方士用活人血刻的控魂印。\"你们敢违逆我?\"他嘶吼着,笛声陡然拔高,\"我为你们报了七年前的仇!
我杀了那方士,我烧了他的祠堂......\"
\"你的曲子,抢不走我的奴。\"
清冷的女声从头顶传来。
嵇无音猛地抬头,就见沈青梧立在清梧阁顶,月光在她发间的银簪上流转,手里的骨笛泛着幽光。
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雪地里,谢昭的身影缓缓凝实,黑袍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挂着的残铠。
\"谢昭!\"他颤抖着伸出手,\"你该听我的......\"
谢昭没看他,只望着阁顶的沈青梧,单膝跪地。
他抬手,掌心凝聚起阴力,朝着嵇无音的骨笛拍去。\"咔嚓\"一声,骨笛碎成三段,落在雪地里,像三根枯骨。
\"你......\"嵇无音踉跄后退,控魂印突然灼痛,他捂住胸口栽倒在雪地里,\"你怎么敢......\"
沈青梧将骨笛收进袖中,转身时瞥见冷宫墙外的阴影。
那里立着道玄色身影,即便裹在夜色里,她也能认出那是萧玄策的龙纹大氅。
萧玄策站在墙后,望着谢昭向沈青梧跪地的身影,耳中还回荡着那句\"判官在上,奴,听令\"。
他指尖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染在龙纹暗绣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原来她不是在超度亡魂,是在收编——收编一支只听她号令的阴兵。
他转身要走,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陛下,我父......从未叛你。\"
风雪卷着这句话灌进他耳中,他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回头。
雪地上,他的脚印深深陷进雪里,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清梧阁内,沈青梧展开契约卷轴。
她将嵇无音的骨笛碎片投进去,看着那碎片落在银针、残铃、青蚨虫旁,最后压在那张泛黄的《永宁七年名单》上——名单最末,\"谢昭\"二字被血笔圈了又圈。
\"今夜子时。\"她对暗处的谢昭道,\"去镇南侯府。\"
谢昭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亡魂特有的沙哑:\"奴明白。\"
沈青梧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左眼的阴火忽明忽暗。
她知道,镇南侯府的祠堂里,老侯爷此刻定是坐在案前,对着儿子当年的空铠垂泪——而谢昭的魂影,正穿过重重宫墙,朝着那个方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