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三更未熄灯。
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晃,映得龙纹金砖上的影子如蛇般扭动。
萧玄策独坐御案前,手中朱笔悬于奏折之上,笔尖悬着一滴未落的朱砂,像一颗凝固的心脏。
他额角渗汗,视线模糊。
那奏折上的字迹忽然扭曲、扭曲、再扭曲——墨痕裂开,爬出一张张惨白的小脸,眼眶空洞,嘴角咧到耳根,齐声低语:
“皇帝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声音稚嫩,却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意,顺着耳道钻入脑髓。
他猛地摔笔,朱笔撞上案角,断成两截,墨汁泼洒如血。
他拂袖一扫,烛台翻倒,火焰扑地熄灭,黑暗瞬间吞噬半殿。
可那哭声没停。
反而更近了。
梁上,影七伏身如影,屏息凝神。
他的目光穿过雕花横木的缝隙,死死盯住殿中龙柱——那本该投下坚实阴影的柱子,此刻竟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一道半透明的小手,正从黑暗中缓缓探出,五指纤细,指甲青黑,一寸一寸攀向帝座扶手。
那手没有温度,却让整座乾清宫的空气骤然冻结。
影七瞳孔一缩。
他认得这种魂相——不是寻常冤魂,而是“灯中之魂”,被封于宫灯芯火、以帝王阳气供养的祭灵。
传说它们只在“灯契”将溃时现形,预示着承契者命不久矣。
而此刻,它们竟主动现于天子眼前。
他悄然退走,身影融进夜色,如同一道无声的刀锋,直奔西苑偏殿。
与此同时,沈青梧盘坐于寝殿地心井旧址。
这里曾是她初入冥途的起点,也是她与地府签订契约的祭坛。
青砖已被她亲手撬开三寸,露出下方幽黑的泥土,隐隐有阴气如丝线般缠绕升腾。
她拔下发间金钗,以指尖割破掌心,血珠滴落,正中一卷横卧于坑中的竹简——“册灵”。
刹那间,幽光暴涨。
竹简无风自动,泛出青灰色的冷芒,九百个名字逐一浮现,浮空排列,如星图般旋转。
可不等她细看,那些名字竟自行重组,化作一段残缺图谱,字迹斑驳,却依稀可辨:
“……靖难十七年,钦天监三百六十一人,尽诛……遗诏藏于太庙东壁……祭童七十二,守脉人承灯……”
沈青梧呼吸一滞。
她闭目,催动识海深处的冥途之力,借“地喉”共鸣,反向追溯地脉记忆。
刹那间,意识沉入地底千尺——
画面闪现。
太庙地宫,烛火昏黄。
先帝身着玄袍,跪于石棺前,双手颤抖地合上棺盖。
棺内,一名童子仍在啼哭,声音被石板截断,只剩呜咽。
棺身刻着四个血字:“祭童第七十二”。
而棺旁,站着一个瘦小的少年,九岁模样,身穿明黄内侍服,双手捧着一盏青铜灯,眼神空洞如死。
那是——年幼的萧玄策。
沈青梧猛然睁眼,眸中寒光如刃。
“原来如此……”她低语,声音冷得像从地底刮出的风,“他不是参与者……他是第一个被献祭的祭童。”
她终于明白,为何萧玄策天生阴瞳,能隐约窥见鬼影;为何他自登基以来,夜夜不眠,批阅奏折至天明——那不是勤政,是压制。
压制体内那枚以童稚之身种下的“灯契”。
压制那盏由三百六十一颗人头点燃的“国运灯”。
她指尖抚过心口——第六道冰裂纹竟在微微颤动,竟开始逆向蔓延,向第七道裂痕回溯。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异象。
而就在这时,素纱无声现身,单膝跪地,掌心托着一段焦黑指骨,骨上刻着两个深陷的字:“响骨”。
“太庙地底,九根镇龙钉旁,埋着七十二具祭童遗骨。”素纱声音如风中残纱,“我以阴丝叩骨,得魂音断续。”
她轻敲指骨。
骨鸣如泣,断续传出魂音:
“守脉……非镇魂……乃赎罪……每代帝王,皆需承灯三十六夜……否则地喉噬心……”
沈青梧指尖一颤。
她终于彻底明白。
所谓“镇魂”,从来不是为了镇压地脉,而是为了让帝王亲身承受当年血案的反噬。
三十六夜不眠,以阳气供养灯契,是赎罪,是代偿,是王朝用活人血脉延续国运的肮脏秘法。
而萧玄策,早已接近极限。
他的记忆缺失、幻视频发、掌心血溢……皆是灯契将溃的征兆。
“他看见灯中之魂了。”影七悄然落地,声音低沉,“乾清宫龙柱现影,童手攀座。他快撑不住了。”
沈青梧缓缓起身,眸光如冥火跳动。
她低头看向那卷仍泛着幽光的“册灵”,九百名字静静悬浮,仿佛在等待一声令下。
她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笑。
“你以为用血就能堵住天道之眼?用权就能压住亡魂之口?”
她喃喃,声音轻得像风,却重得能压碎整座宫城。
“现在,轮到你们……听亡者说话了。”第118章 你听见灯在哭吗(续)
夜风穿廊,吹得西苑偏殿的纱帘翻飞如招魂幡。
沈青梧立于地心井畔,指尖尚残留着“册灵”竹简的寒意,那九百个名字仍在她识海中缓缓旋转,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她闭目,呼吸微沉,心口第六道冰裂纹的逆向蔓延尚未平息,仿佛体内有某种古老的力量正悄然苏醒,与她争夺着对冥途的掌控。
“传影七。”她轻启唇,声音如刃划过寂静。
黑影落地无声,影七单膝跪地,眉宇间凝着未散的杀气。
“属下已按您吩咐,将流言散入内务府与尚衣局。‘婕妤通幽,能见先帝遗恨’——今晨已有宫人私语,言她夜观星斗,曾见乾清宫梁上有童子啼哭。”
沈青梧睁开眼,眸中无光,却似藏了整片幽冥。
“很好。”她唇角微扬,冷意却更深,“我要的不是流言四起,而是人心动摇。那些老臣,最怕祖宗之法被亵渎,最怕天谴临头。只要他们开始怀疑,皇权的根基就裂了第一道缝。”
翌日清晨,紫宸殿外白雾未散,三名须发皆白的老臣已跪于丹墀之下,手中捧着泛黄卷宗,额触金砖,声如裂帛:
“臣等联名,请重审靖难十七年钦天监案!”
百官哗然。
那是被皇室讳莫如深的血案——三百六十一人一夜尽诛,钦天监从此裁撤,连史官笔录都被焚毁三遍。
如今竟有人敢提?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首那抹素青身影——沈青梧垂眸静立,仿佛事不关己。
萧玄策高坐龙位,指尖轻叩扶手,金丝蟠龙纹映着晨光,冷得刺眼。
他缓缓抬眼,扫过群臣,最终落在那三名老臣身上,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朕记得那年,钦天监奏龙脉将崩,天象示警,有逆星入紫微……父皇,选了最难走的路。”
满殿死寂。
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惊雷炸响——他承认了。
没有否认,没有震怒,反而以“父皇之难”为盾,将血案归于“不得已”。
可沈青梧听得真切。
那语气里的疲惫,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恍惚,都不是帝王的从容,而是濒死者的求援。
他在求她停下。
他知道她在查,他知道她快触到真相,所以他用这半句真话,半句遮掩,既示弱,又警告——别再往前了,否则国运将崩,你也活不成。
她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掐入掌心。
可她不为所动。
当夜,更深露重,她再度盘坐于地心井旧址,焚香三柱,血滴为引,以“衡”字开启“梦门”。
识海震荡,冥途如裂,国运裂痕再度浮现——可这一次,裂痕深处竟显出乾清宫地基的虚影:九百盏心灯环绕龙柱,灯焰幽蓝,每一盏灯芯都是一张模糊人脸,而其中三十六盏格外炽烈,灯焰扭曲,赫然凝成少年萧玄策的面容!
那是他承契的三十六夜,以童身祭灯,以阳气续命。
“原来……灯契不是封印,是反向吞噬。”她喃喃,心口骤痛,第六道冰裂纹竟开始渗出细密血丝,“他不是守护者,他是燃料。”
她正欲深入,探查灯阵核心,忽觉识海剧震!
“衡”字契约在她魂中扭曲变形,竟自行浮现一行血字:
“赎罪者,亦是加害者。”
她猛地睁眼,冷汗涔涔。
与此同时,地底传来低吼——“地喉”在井中翻腾,铁链崩响,声音如泣如诉,仿佛感知到某种禁忌正在复苏。
“它醒了……”素纱不知何时出现,脸色惨白,“太庙地底的‘守脉人’残念在哭,说皇帝的魂,正从灯契里挣脱出来。”
沈青梧望着乾清宫方向,眼中幽光跳动。
而三日后,她高烧不退,梦中总有稚童齐声诵名,一字一句,如针扎魂。
醒来时,枕边金钗已深深插入地面,钗尖所指,正是乾清宫御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