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鬼门低垂。
尚衣局的织坊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梁木上垂下的丝线在阴风中轻轻摆动,像无数未断的命脉,在黑暗里无声低语。
沈青梧立于织机之前,玄色裙裾拂地无声,手中断簪“衡”泛着冷铁寒光。
她没有点灯,也不需要光——她的眼中,早已映出这片被怨气浸透的炼狱。
四角织机已被她的血浸染,每一滴都带着阳寿的灼痛。
血珠顺着木纹蜿蜒而下,渗入地缝,仿佛唤醒了沉睡十年的冤魂。
刹那间,天地一静,连风都凝滞。
“嗡——”
织机轰鸣,如钟鸣幽冥。
千丝万线腾空而起,在虚空中交织成一片扭曲幻境。
云霞翻涌,金线为骨,血丝为筋,一件巨大无匹的九重霞衣在空中缓缓成型,衣袂飘动间,竟有百名宫女匍匐其上,发丝化线,眼窝空洞,指甲剥落,指尖仍在机械地穿针引线。
她们不是活人,也不是完整的魂,而是被抽离神志、炼成“线奴”的残魄,一息尚存,只为织就那件禁忌之衣。
沈青梧一步踏入幻境,足下踩着的是由怨念凝成的地面,每走一步,识海便剧痛一分。
梦门开启,金纹覆眼,她终于看清了这邪术的真相——每一根丝线,都连着一名宫女的阳寿命脉;而那些命脉的终点,并非轮回,而是汇聚于中央一道漆黑如墨的主丝,直通锦霞阁深处,缠绕在苏婕妤的心口命门之上。
她在以他人之命,续自己之颜。
沈青梧眸光冷如霜刃。
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空中一道细若游丝的魂线,触之即痛。
那是小蝉的命丝,几乎被无数金针贯穿,残魂如风中残烛,意识碎成片片。
“小蝉。”她轻声唤,声音穿透幻境,落在那具几乎被织进衣衬里的残魂耳畔。
那团微弱的光影颤抖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这声音的真实。
“……婕妤?”小蝉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断断续续,“您……不该来……她们说……我本就是您的替身……不配……活着……也不配……归去……”
沈青梧眼神骤然一厉,掌心“衡”刃紧握,几乎割破指骨。
“谁准她们说的?”她低语,声音却如判官宣律,一字一句,斩断因果,“谁给她们,决定你生死的资格?”
她不再多言,断簪化剪,刃锋轻挑,一道金纹自刃上浮现,烙印成“赦”字符印。
她抬手,剪锋一落——
“咔。”
第一缕魂丝断裂。
空中一名线奴猛地抬头,眼窝中竟流出血泪,随即身体轻颤,化作一缕青烟,缓缓升空,消失在幻境尽头。
那是解脱,是超度,是迟来十年的归途。
而沈青梧的黑发也随之飘落一缕,发根带血,如被无形之力撕扯。
她不退,不避,继续前行。
第二剪,第三剪……第七十件。
每一剪,都是一场审判,一次偿还。
她以自身阳寿为引,逆溯地府禁忌之术,强行斩断他人执念所织的因果线。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心口冰裂纹隐隐渗血,右臂金纹蔓延如火灼烧,可她的手,稳得如同执笔判生死的判官。
直到第七十一名线奴解脱,幻境猛然一震。
织机深处,千线婆枯坐的身影骤然抬头。
她双目虽盲,却似穿透虚空,直视沈青梧所在。
“谁——在断我的线!”她嘶声厉喝,声如裂帛,震得整个幻境嗡鸣不止。
刹那间,织机暴动,梭影化作一道银光,撕裂空气,直扑沈青梧面门!
那不是凡物,是百年阴丝凝成的杀器,专破魂体,一击即碎神识。
危急之际,幻境外传来一声轻响——
“阴丝,缚。”
素纱的声音如幽魂低语,无形丝线自外破入,瞬间缠住梭影,将其死死锁在半空。
三息,不多不少,正好三息。
足够了。
沈青梧眼中金纹暴涨,识海梦门几乎崩裂,可她仍死死撑住。
她低头看向小蝉残魂,指尖轻抚其额,声音轻得像风,却重如山岳:
“我来接你回家。”
小蝉的残影微微颤动,似有泪光浮现。
沈青梧举起断簪,剪锋对准最后一道主丝——那根连通苏婕妤命门的黑线。
只要剪断,邪术即破,百魂可归。
可就在此刻,她忽然察觉不对。
那根黑丝……竟在轻微震颤,仿佛,也在等她。
等她亲手,将最后一刀落下。
她眸光一沉,终于明白——这不是破局,是局中之局。
千线婆不怕她来,不怕她斩线,甚至……欢迎她来。
因为唯有她这样的“判官之魂”,才能让这件“九重霞衣”真正圆满。
她才是最后的祭品。
风穿幻境,吹动她袖中那片太庙血符所化的枯叶。
叶脉间,判官印残痕微微发烫。
沈青梧缓缓闭眼,再睁时,已无惧,无悔,唯有决绝。
她咬破舌尖,鲜血自齿间溢出,染红唇角。
她不剪最后一丝,而是将血滴于断簪刃上,抬手高举,声如雷霆,响彻幻境——
“丝不断,魂不归;线不绝,命不回!”子时四更,风止,火起。
沈青梧立于尚衣局织坊中央,断簪“衡”高举过肩,血珠自唇角滑落,坠入虚空,竟在半空中凝成一枚微小的判官印痕,转瞬炸裂成万千光点,如星雨洒落百缕魂丝。
她声音不似人间所有,字字如钉入地府黄册的朱批:
“丝不断,魂不归;线不绝,命不回!”
话音落,百魂齐鸣。
那些被织进九重霞衣的残魄猛然抬头,空洞的眼窝中燃起幽蓝火焰。
她们不再穿针引线,而是齐齐转首,目光穿透幻境,直刺锦霞阁深处——苏婕妤寝殿所在。
同一刹那,铜镜前描眉的苏婕妤指尖一颤,眉笔折断。
她尚未来得及惊呼,脸上忽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有千根细针从皮肉之下破肤而出。
她惊恐地扑向镜面,只见自己精心描画的容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一道道血痕自额角蔓延至唇边,像是被人用钝刀一点点割开又缝合过的布偶。
“不!我是真的!”她嘶声尖叫,十指疯狂抓挠脸颊,指甲翻折,鲜血横流,“我才是沈青梧的替身……我才是那个该活下来的人!我穿的是命,不是衣!不是——啊啊啊!”
她的惨叫穿透宫墙,却无人敢入。
而在尚衣局,沈青梧已迈出最后一步。
她手中剪锋对准那根漆黑如墨的主丝——连接百魂与苏婕妤命门的最后一道因果线。
红线微颤,竟似有灵,仿佛知道终结将至。
她冷笑。
“你执念深重,以为借他人之命,便可永驻青春?”她声音冷得能冻结三途河,“可你忘了,所有窃来的梦,终要还。”
剪落。
“咔——”
一声清响,响彻阴阳。
整件九重霞衣轰然自燃,火焰呈幽青色,非阳火,乃冥途引渡之业火。
烈焰升腾中,百名线奴缓缓抬头,残破的魂体在火光中渐渐完整,发丝垂落,眼眸清明。
她们最后一次望向沈青梧,齐齐跪地,声音如潮:
“谢判官!”
随即,百魂化作流光,冲天而去,直奔幽冥归途。
那一瞬,天地似有低语,仿佛地府某处,黄册轻翻,一笔旧债,终得勾销。
织机深处,千线婆双膝重重砸地,枯手死死抓着断裂的丝线,喉咙里挤出非人的哀嚎:“我的艺……断了……我的线……我的魂……我的杰作——毁了!”
她仰头,盲眼淌出血泪:“判官……你不懂……织魂,是永恒的艺术……你斩的不是线,是你自己的命!”
沈青梧不答。
她站在燃烧的织机中央,黑发如雪纷飞,每落一缕,便有一丝阳寿被冥途反噬抽走。
心口冰裂纹却在此刻悄然蠕动——第四道裂痕边缘,竟泛起极淡的金光,缓缓闭合,仿佛被某种古老力量修补。
她低头,看向掌心契约烙印。
“承”字依旧漆黑如墨,可其边缘,竟浮现出一个虚幻的“断”字轮廓,如影随形,似在回应她今日之举——她斩的不只是因果,更是契约本身的枷锁。
风起,火熄。
残灰如蝶,飘散于夜空。
沈青梧缓缓收剑,唇角渗血,却勾起一抹极冷的笑。
苏婕妤……也远未终结。
翌日清晨,尚衣局焦土未清,锦霞阁却已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木槌撞击织机,一声,又一声,执拗地响在死寂的宫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