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紫宸宫接连传出噩耗。
七名宫女暴毙,死状如出一辙——双耳汩汩淌血,嘴角被生生撕裂至耳根,皮肉翻卷,面容凝固在一种诡异的笑里,似哭非哭,似喜非喜。
她们的眼珠暴突,瞳孔却已涣散,仿佛临死前看见了世间最不可言说之物。
影七跪在沈青梧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七人皆曾值夜经过冷井偏殿,时间皆在子时前后。奴才已查过守卫轮班、巡查路线,无一人擅离职守,也无外人出入痕迹。”
沈青梧指尖轻抚茶盏边缘,眸光幽深如井。
“带我去。”她起身,披上素色斗篷,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宫道深处。
冷井偏殿早已封禁,蛛网横结,寒气渗骨。
月光斜穿破窗,落在青砖地上,映出斑驳残影。
沈青梧闭目,心神沉入识海,缓缓催动“人心之影”。
那是她与地府契约衍生出的秘术——能照见人心残留之念,亦可观地脉怨痕。
刹那间,一道暗红纹路自地面浮现,如血蛇蜿蜒,嵌于砖缝之间,构成一个倒置的“听”字。
笔画扭曲,每一划皆由细密人血写就,干涸发黑,却仍散发着阴寒腥气。
她俯身,指尖轻触。
轰——!
万婴齐哭,尖啸贯脑!
那声音正是井底所闻的“蚀心夔”之音,穿透魂魄,直击神识。
她眼前骤然幻化出巨夔虚影,獠牙森然,脊柱上十三根铁链摇晃作响,而那第十三席空位,正对着她,空荡荡地张开。
她猛地抽手,喉头一甜,强行咽下逆冲的血气。
“这‘听’字不是符,是饵。”她冷冷开口,“谁听见了哭声,谁就成了祭品。玄冥子要的不是死人,是‘听见者’的魂。”
她立刻下令:“封锁冷井方圆百步,掘地三尺,一寸不留!”
影七领命而去,禁军连夜动工。
铁镐凿破地基,尘土飞扬中,一幅巨大血图赫然现世——
九根粗大铁链从四面八方缠绕一人,那人背对观者,身形修长,脚下踩着十二具尸身,尸首扭曲,面容模糊,唯有一脚抬起,掌心朝天,纹路清晰可辨——与沈青梧左脚那道深青符印,分毫不差!
血图角落,蜷缩着一人,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正是失踪多日的“血线张”。
他眼神涣散,口中反复呢喃:“他在听……他在听……谁听,谁就是下一个祭品……”
沈青梧蹲下,指尖搭上他腕脉,阴寒之气直冲而来,竟与她体内冥力隐隐共振。
“谁让你画的?”她冷声问。
血线张猛然抬头,浑浊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嘴唇颤抖:“白发……赤眼……他说……只要有人听见哭声入梦,魂便归钉……判官若再听三次,就会变成新的夔……代替旧的,永镇地脉……”
话音未落,他忽然剧烈抽搐,脖颈青筋暴起,一口黑血喷出,喉间滚落一枚黑色小丸,落地即融,只余一缕腥臭。
沈青梧瞳孔微缩。
“控魂毒。”她低声,“太医院特制,药奴专用。”
她起身,目光如刀:“太医院,今夜必有异动。”
当夜,她悄然潜入太医院药库。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药炉之上。
一名佝偻身影正将一撮幽蓝粉末倒入安神汤中,动作熟练,毫无迟疑。
正是药奴。
沈青梧藏身梁上,未动,也未现身。
她静静看着药奴将药包好,交给一名小太监,叮嘱:“务必在子时前送入乾清宫,陛下近日梦魇频发,此药可安神定魂。”
待人离去,她才轻飘落地,指尖一抹,从袖中取出一枚染血金钗,轻轻搁在药炉边沿——那血,是她昨夜割破指尖所留,蕴含一丝冥途气息,足以引动控魂毒反噬。
次日清晨,急报传来:药奴突发狂症,疯癫嘶吼,满殿乱撞,口中高呼:“玄冥子要借夔声炼‘听煞阵’!只要有人听见那哭声入梦,魂便归钉!而判官若多次共振,终将沦为夔的替身!”
话音未落,他双目爆出血线,整个人僵直跪地,后背皮肤龟裂,浮现出一道漆黑纹路——蜿蜒如龙,盘踞脊椎,竟与皇帝咳出的黑鳞纹路一模一样!
沈青梧站在昭阳殿檐下,听着影七复述,神色不动。
但她知道,事情已无法再拖。
皇帝是“活钉”,她也是“新钉”。
而玄冥子,正在用“听煞阵”同时侵蚀两者——借冤魂之哭唤醒夔灵,以听见者为祭,逐步瓦解钉魂意志。
一旦她或皇帝精神崩溃,契约崩解,巨夔便将彻底破封。
而今晚,子时。
她必须主动入梦。
哪怕梦中等着她的,是万魂噬心,是夔口森然,是那第十三席空位的召唤。
她缓步走入内室,取出赦令玉佩,轻轻摩挲其上裂痕。
玉佩微温,似有回应。
“你想让我疯,让我沦为替身?”她低声自语,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可你忘了——我本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赶尸人。”
“想听?”她闭眼,呼吸渐稳,“那我就让你……听个够。”
夜风拂过窗棂,烛火摇曳,映得她侧脸如刻,寂静中,仿佛有无数低语,自地底深处缓缓升起。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沈青梧端坐于榻上,呼吸由缓至匀,再至近乎停滞。
她闭目凝神,指尖掐住“归冥诀”,一缕幽蓝冥气自心口识海迸发,如刀劈开梦境之门——梦门,启!
刹那间,天地倒悬。
她已不在寝殿,而是立于一条无尽延伸的长廊之中。
四壁青铜巨镜林立,映出千百个“沈青梧”。
她们皆身着残破宫装,左脚空荡扭曲,仿佛被无形之力生生碾碎。
眼神死寂,如同被抽走魂魄的提线傀儡。
风起,铜镜轻颤。
下一瞬,所有镜中人同时转头,齐齐望向中央的她。
嘴一张——
“呜……呃啊啊啊——!”
那不是哭,是千万冤魂在喉管里撕裂的哀嚎;也不是声音,是直接凿穿神识的“蚀心夔”之音!
一股腥热直冲脑门,沈青梧双耳嗡鸣,七窍渗血,识海如遭雷击,几乎当场崩解。
她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地面,指甲崩裂,鲜血淋漓。
“不是真的……都是幻象……”她咬牙低吼,可那哭声越来越近,仿佛有无数双手从镜中伸出,要将她拖入深渊。
就在这濒临溃散之际,一道苍老的声音穿透混沌——
“你说真话,它就伤不了你。”
是“骨言”,那位前世教她通灵咒术的老判官,在她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沈青梧浑身一震。
她猛然抬头,目光如炬,扫视满廊镜影。
“我不是残废!”她嘶声怒喝,“我不是祭品!更不是谁的替身!”
她腾身而起,一步踏碎最后一面铜镜!
“砰——!”
碎片飞溅,每一片都映出她完整的身影,左脚稳稳落地,符印灼灼生光。
“我是沈青梧!”她厉声宣告,声震长廊,“前世枉死,今生执契!我非为你所召,而是为锁你而来!”
“吾以冥途判官之名,镇魂——归位!”
青光自她心口炸裂,化作锁链虚影横贯长廊,所过之处,铜镜尽数粉碎,幻象层层崩塌。
那股侵袭神识的哭嚎骤然扭曲,发出不甘的尖啸,仿佛地底巨兽被铁钉再度贯穿咽喉。
梦境轰然瓦解。
——她猛地睁眼,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中衣,贴肤冰凉。
胸口剧烈起伏,心跳如鼓,似要破膛而出。
但她还活着。
她抬手抹去鼻下血迹,目光却落在左脚——那道深青符印正隐隐发烫,如同烙铁烧红,脉搏般跳动。
更令她脊背发寒的是识海深处。
“梦门”之后,白骨王座巍然矗立,十二席已明,而第十三道虚影,轮廓竟比以往清晰了数倍。
那模糊的身影缓缓抬起手,一根白骨般的手指,遥遥指向她。
无声,却胜万语。
契约在回应她,也在警告她——你离“位”越近,代价越重。
她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气血与识海中的阴痛。
刚欲起身,窗外忽有极轻的动静——一片枯叶无风自动,悄然坠地。
紧接着,远处井口方向,传来一声极细微的——
像是铁环断裂。
她眸光骤冷,望向冷井方位,唇角却扬起一丝冷笑。
“想用梦魇磨灭我的意志?想让我沦为新的‘夔’?”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锋利如刃,“那你便该知道……赶尸人,本就与亡魂同眠。”
夜风穿堂,烛火将熄未熄。
而在乾清宫深处,萧玄策猛然从噩梦中惊坐而起,手中紧握一枚古旧玉锁,指节发白。
他唇角溢血,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失焦片刻,终于聚焦于掌心那枚刻着“镇”字的锁片。
他低语,如梦呓,又似确认:
“她听见了……她真的能听见。”
与此同时,地宫最底层,玄冥子赤瞳微闪,手中骨笛轻颤。
九根铁链在他周身悬浮震动,忽然,井底深处再传一声闷响——
第一根龙形铁链,断了一环。
寂静中,影七悄然现身檐下,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婕妤,方才密探来报……陛下昨夜避开所有守卫,独入地宫,停留整整两个时辰。出来时脚步虚浮,唇色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