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天地仿佛被浓墨浸透。
风停了,虫鸣绝了,连宫檐下的铜铃都凝滞不动。
整座大胤皇宫如同沉入深海,唯有地底传来细微却密集的凿击声——像是无数指甲在刮挠着青砖,又似钝刀在缓慢割裂大地的筋骨。
影七跪在昭仪殿外,披甲染尘,额角渗血,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钉砸进人心:“地宫三处入口……遭影傀围攻。它们用影刃刻墙,留下四字——‘焚契九钉’。”
沈青梧静坐于榻上,双目虽盲,识海却如星河倒悬,映照万相。
她指尖轻抚绣鞋边缘那道焦痕,心头忽如雷击,猛地睁开“眼”——不是肉眼,而是梦门深处第十三席虚影骤然睁目!
识海轰然震动,她以魂观地脉,只见九道黑气自宫基最深处翻涌而起,如毒蛇盘绕,直扑地宫封印节点。
每一缕黑气中,皆缠绕着一枚残破的噬魂钉虚影,钉尖滴落的不是血,而是无数冤魂嘶吼的残响。
“原来如此……”她嗓音沙哑,带着彻骨寒意,“他不是要逃出地宫,也不是想重入轮回。”
“他是要毁掉契约本身,让这世间再无审判、再无归途——让所有亡魂沦为他的影子,永堕无契之世!”
千影的目的终于揭晓。
它早已不是某个死者的执念,而是三百年前被镇压的玄冥子残念聚合体,靠吞噬遗忘与混沌存活。
只要无人记得它,它便不死不灭;一旦被命名、被审判,它的存在根基就会动摇。
而此刻,沈青梧不仅记住了它,还拔断了它的主魂丝。
于是它疯了。
它要用最后的力量,唤醒其余八根噬魂钉,彻底撕裂地宫封印,释放“影渊之门”——那扇通往无序地狱的入口。
“藏刃的尸骨。”她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霜刃划过冰面。
影七一怔:“可他已化为枯骨,埋在乱葬岗三百余年……”
“那就掘出来。”她站起身,衣袍未整,胸口尚有昨夜激战留下的血痂,“他是唯一一个亲手为九判铸造影器的人,他的魂,曾钉在阵眼之上,看过封印真相。”
半个时辰后,一具覆满黑苔的骸骨被置于地宫入口前。
沈青梧蹲下身,将绣鞋轻轻贴上颅骨眉心。
刹那间,识海剧震,画面奔涌而来——
三百年前,初代判官秦氏白发苍苍,立于地宫深处,手中握着一柄通体漆黑、无光无影的匕首。
她眼神清明,语气平静:“契约若崩,众生皆堕。此匕名‘断契’,当插入心脉,镇压影渊之门。吾以性命为引,换天下一日清明。”
随即,她亲手将匕首刺入地脉核心。
轰然一声,整个宫殿下沉三尺,九根噬魂钉同时震颤,钉死了九道欲冲出的地底黑影。
而现在,识海中的画面陡转——
那柄“断契”影匕,正被一只由黑影编织而成的手缓缓拔出。
每拔一寸,地底便传来一声哀嚎,仿佛有千万灵魂在尖叫。
“他要开门?”沈青梧缓缓站起,唇角扬起一抹近乎残酷的笑,“好啊。那我就把门,变成他的墓。”
晨光初现,天边泛起鱼肚白。
她亲自携“日丝光幔”赴地宫入口,银梭紧随其后,将九道由晨曦提炼的光丝固定于地脉节点。
那些光丝细若蛛网,却蕴含太阳初升时最纯净的阳气,是阴魂无法触碰的天罚之线。
她解开发髻,褪去外袍,露出胸前尚未愈合的伤口。
指尖划过皮肉,鲜血顺着掌心滑落,在地面画下一个巨大的倒置“赦”字——正是当年秦氏封印之式,逆写为破,正写为镇,而她今日所书,是终结。
血字成形刹那,天地骤然一静。
她仰头,面向东方第一缕阳光,高声诵念——那是老诵婆临死前呓语的最后一句,也是归影咒真正的终章:
“光不来迎,我自点灯——照尔归坟!”
话音落,光网自天垂落,如巨棺封盖,自上而下笼罩整片影渡区域。
每一根光丝都在震颤,发出清越如钟磬的鸣响。
黑暗在退散,影傀们纷纷僵住,动作停滞,仿佛被无形之力钉在原地。
就在这死寂之中,地底传来一声怒啸,震荡山河——
“你这是屠杀!不是救赎!”
千影的声音不再是低语重叠,而是亿万怨魂齐哭,带着滔天恨意与不甘。
然而,就在光网完全闭合的瞬间,那些原本空洞无神的影傀双眼,竟微微颤动,瞳孔深处浮现出一丝挣扎、一丝痛苦、一丝……近乎人性的哀求。
沈青梧站在光幕之外,识海第十三席虚影悄然睁眼,静静注视着那一双双抬头望来的影眸。
她闭上了眼睛。第165章 我的光不照路,只照坟(续)
千影的怒吼撕裂长空,如亿万冤魂在喉间嘶嚎:“你这是屠杀!不是救赎!”
可沈青梧只是闭着眼。
风拂过她焦灼的发梢,火痕斑驳的脸颊上没有一丝动摇。
她的识海早已超脱肉身桎梏,第十三席虚影盘坐中央,如判官临世,俯视轮回残念。
她听见了——那光网之内,每一具影傀体内深处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挣扎声。
不是反抗,是哀求。
“我不是给你们自由。”她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光幕,直抵每一缕残魂耳畔,“我是还你们一个名字。”
话音落,她以血为引,以魂为线,在识海中展开一张无形名录。
那是她在无数夜巡阴魂时,默默记下的每一个被吞噬者的生前印记——那些曾被影渡阵碾碎身份、沦为傀儡的冤灵。
“林七,兵部主事之子,死于流放途中,因言获罪。”
第一道光丝震颤,影傀身躯剧烈抽搐,眼眶中滚出一滴黑泪,随即化作青烟散去,原地留下一枚褪色的玉佩。
“陈氏阿婉,掖庭绣娘,被诬投毒,活埋井底。”
第二道光裂开,傀儡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似在叩谢,而后身形崩解,唯余半截染血丝线飘落尘埃。
一名、两名……十名、百名……她一个个念下去,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可每念一人,心口便如刀割一次。
那些名字背后的记忆碎片汹涌灌入识海——窒息的井水、滚烫的烙铁、幼子啼哭中断气的瞬间……她承受着所有痛苦,却未曾退后半步。
当她念到“小鸢”二字时,天地骤然一静。
江美人那柄由影煞凝成的黑匕突然发出刺耳哀鸣,自行断裂成三截,坠地即焚。
那具曾行凶无数的影傀缓缓跪下,额头触地,竟做出最卑微的叩首之礼。
它已无脸,无名,唯有残存的一缕执念,在听到那个久远的名字时,终于得以安息。
最后一道光柱自天穹垂落,九根地脉节点同时轰鸣,光网如巨棺封盖,缓缓合拢。
千影在核心处凝聚成人形,一袭玄袍,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初雪。
他望着沈青梧,嘴角竟扬起一抹释然笑意:“你赢了……可你也成了我。”
她不语。
指尖微动,那只绣鞋轻轻脱下,鞋底刻着一道古老的符印——那是她重生以来,从未示人的命契烙痕。
她将它投入光网中心。
火焰升腾,无声无息,却焚尽万古幽暗。
千影的身影在烈焰中渐渐消散,最后一瞬,低语如风掠耳:
“下次醒来……我会在你的影子里。”
光网缓缓收拢,地宫恢复死寂。
焦土之上,只剩她一人独坐废墟。
风吹乱她满头焦发,露出脖颈处一道蜿蜒至心口的旧伤——那是前世被人割喉而亡的痕迹,如今竟隐隐发烫。
她抬手抚过脚踝,那里有一枚淡青色印记,形如锁链,是当年与地府立契所留。
此刻,那印记微微一跳,似有极细的阴影在其下游走,转瞬即逝。
她低声喃喃,仿佛回应那已散去的残念:
“你可以藏在我影里……”
“但记住,我的光,专照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