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七日,夜。
沈青梧踏回昭阳殿时,月已西斜。
她身上那件玄色宫裙浸了血,袖口撕裂,指节泛白,却走得极稳,仿佛方才炸炉焚魂的惊变不过是拂去一粒尘埃。
“影七。”她声音冷得像井底寒铁。
黑影自梁上坠落,跪伏于地,连呼吸都压得无声。
“封锁焚香殿,所有人不得出入,违者——杀。”她顿了顿,眸光微闪,“尤其是皇帝耳目。”
“是。”
“调三名将死宫婢入内苑,换上素衣,送进焚化司。真身藏于冷井之下,活一日,赏金十两。”
影七抬眼:“若被发现?”
“那就让‘她们’真的死了。”沈青梧淡淡道,“替身送去焚化司,骨灰我要亲自验。”
影七不再多言,退入黑暗。
殿内烛火摇曳,沈青梧缓缓卷起左臂衣袖——银线般的脉络在皮肤下蜿蜒跳动,冰冷刺骨,那是判官血与香阵相斥的征兆。
她闭眼,指尖轻抚心口,那里埋着一道从地府带出的封印符,如今正微微震颤,如同警钟。
三更天,焚化司外。
寒风割面,炉火幽蓝。
一名老宦官捧着陶匣走出,里面盛着三具宫婢焚后的骨灰。
他刚要登记造册,忽觉颈后一凉。
沈青梧立在他身后,指尖凝出一道幽光。
“借灰一用。”
话音未落,她掌心翻转,冥途之力悄然展开——不过方寸之地,却似深渊张口。
骨灰腾空而起,在空中旋成细流,每一粒灰烬中,竟浮现出模糊魂形,双眼空洞,口中无言,却被无数香丝缠绕,如提线傀儡般向宫北冷宫方向缓缓漂移。
她的瞳孔骤缩。
果然,魂未散,反被炼成了“香奴”。
更令她脊背发寒的是,那些香丝的尽头,并非焚香殿主炉,而是冷宫地下某处——她曾为查十年前冤案,偷偷刻下的“生”字符印!
那是她冥途之力的残痕,本该随时间消散,可如今,竟成了香阵的阵眼!
香奴教早已窃取她的力量,逆向炼化,以阴仿阳,以人拟神。
他们不是在通天……是在篡改轮回的规则!
“好一个素娘。”沈青梧咬牙,指甲掐入掌心,“你拿我的命脉,布你的祭坛?”
她收回冥途,骨灰簌簌落回陶匣。
老宦官僵立原地,双目失神——已被短暂摄魂控识。
“今日你未曾见过我。”她低语,身影如烟消散。
翌日,昭阳殿传出消息:昭仪染恶疾,夜夜惊魇,太医束手。
求香安神。
脂娘亲自来了。
她年逾六旬,双手枯瘦如鬼爪,捧着一只乌木匣,掀开时,一股甜腻药香扑面而来,可细嗅之下,却藏着一丝腐骨腥气。
“清心香丸,专宁魂魄。”脂娘笑得慈祥,“三日内必见成效。”
沈青梧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接过香丸,当着她的面,一口吞下。
脂娘满意离去。
可就在香丸入腹刹那——
她体内判官血猛然沸腾,五脏六腑如遭雷击!
眼前景象骤然扭曲,幻象冲破神识:
一间密室,铁架林立,三十六名宫女赤身绑缚,哀嚎不止。
脂娘手持铜勺,从她们脊椎处剜出骨髓,滴入玉钵,混以朱砂、沉檀,制成一枚枚猩红香胎。
而后,香胎投入炉中,伴随着凄厉哭喊,魂魄被生生抽出,焚烧成一缕缕青烟,汇入穹顶盘旋的香龙……
“活人炼香,怨魂为引……你们已非邪教,是吃人的妖魔。”她在幻想中喃喃。
可她没有昏厥,反而强运冥途之力,将这段画面死死锁住,凝成一道魂印,封入发间金钗。
她将金钗交给影七,声音虚弱却清晰:“若我三日未出焚香殿……将此物,呈给皇帝。”
影七双拳紧握:“娘娘!”
“别问。”她抬手止住,“我若死了,这是证据。我若活着……那就是他们的葬礼请帖。”
第三日,晨雾未散。
沈青梧整衣而出,素袍胜雪,发间金钗幽光隐现。
她独自走向焚香殿,脚步不疾不徐,仿佛赴一场早已注定的约。
殿门大开,素娘立于炉前,灰袍猎猎,眼中青烟缭绕。
“你来做什么?”她冷笑,“送死?”
沈青梧抬手,袖中短刃划过腕间,鲜血滴落,落入中央香炉。
刹那——
原本幽蓝的炉火,竟由底泛金,火舌翻卷如龙鳞乍起,隐隐有龙吟之声自炉心传出!
素娘瞳孔剧震:“这不可能!判官血怎会助燃香阵?!”
“你只知用它祭神。”沈青梧抹去血迹,唇角扬起一抹讥诮,“却不知,它本就是审判之源。”
她俯身,以血为墨,在青砖上疾书一字——赦!
非赦人,非赦罪。
赦香!
那一瞬,所有香奴动作齐齐一僵,香丝崩断,炉火倒吸,仿佛天地静默了一息。
素娘踉跄后退,怒极反笑:“你以为……这就赢了?”
她猛然转身,厉声下令:“脂娘!取‘魂烬香’来!”
殿角阴影中,脂娘佝偻而出,手中捧着一只漆黑陶罐,罐口封着三百缕青丝——每一缕,都来自一名被剜颅取脑的宫女。
罐盖开启刹那,一缕暗红香气,悄然弥漫。
沈青梧呼吸一滞。
那不是香。
是记忆的崩塌,是五感的剥离,是灵魂被一点点抽离躯壳的剧痛。
她忽然看见自己母亲的脸,又瞬间碎成灰烬;听见前世师父的呼唤,转眼化作厉鬼嘶嚎;她想抓住什么,却发现手心空无一物,连“我是谁”都在滑落……
意识如沙漏倾泻,只剩最后一点清明死死撑住——
不能倒。
至少……不能现在。
沈青梧跪在香渊焦土之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柄未出鞘却已寒意逼骨的剑。
魂烬香的气息如潮水般涌入她的七窍,每一缕都裹挟着三百宫女临死前的绝望与焚脑之痛。
记忆被撕扯成碎片——她是谁?
是赶尸人学徒?
是昭仪?
还是……一捧将熄的灰?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溃散的刹那,那句嘶哑的“别吸!那是你的命!”再度炸响耳畔。
烬儿。
那个被香针穿舌、整日守在焚炉边的小火童,竟敢撞破门柱冲入禁地?
可这念头只闪了一瞬,便沉入深渊。
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不是过往,而是舌尖猛然传来的剧痛——她咬破了自己最后一丝清明。
血味腥浓,顺着喉咙滑下,唤醒了判官血脉深处那一缕冷焰。
“你们炼香噬魂……”她低语,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可曾想过——香,也能成狱?”
她反手一拍,将满掌香灰狠狠摁入鼻腔!
刹那间,肺腑如遭千针穿刺,五脏六腑都在逆转燃烧。
但她没有退,反而盘膝而坐,心口封印符轰然裂开一道细纹,幽光自瞳孔溢出,化作两道垂落的冥河之引。
香冥途——开!
以身为炉,以魂为引,以冥途之力逆炼香阵!
黑色旋涡自她头顶升起,如深渊倒悬,将四散弥漫的魂烬香尽数吞噬。
原本无形无相的香气,在场域中凝成实质般的暗红雾流,如百蛇归巢,尽数汇入她体内。
她坠了下去。
不是肉身,而是神识,跌入这片由万魂焚化所筑的“香渊世界”。
脚下是焦黑龟裂的大地,每一步踏出,都有无数残魂在裂缝中哀嚎抽搐。
头顶盘旋着一条巨大的香龙,通体由怨念与香烟织就,鳞片竟是无数扭曲的人脸,双目空洞,口不能言,唯有无声呐喊。
风里没有声,只有气味——甜腻、腐朽、绝望。
她一步步前行,耳边忽然响起极细微的蝉鸣。
小蝉之声,断续如泣。
那是初代宫女魂灵留下的执念残音,唯有通幽者可闻。
前世师父曾说:“冤魂不语,唯以虫鸣代泣。”她循声而去,穿越层层香雾,终见一株巨树矗立于渊心——树干非木非石,乃是由千年积怨与香骨堆砌而成,枝杈上悬挂着九百枚头颅,每一颗眼眶中都燃着幽蓝鬼火。
而树心深处,一名素衣女子被铁链钉穿四肢,胸口插着一根香针,正是当年第一个被献祭的宫女——香奴教所谓“通天”的开端。
“你被当成起点……也被当成祭品。”沈青梧跪下,指尖划破手腕,任判官血滴落焦土,“我不求你原谅,也不替任何人赎罪。”
她低声,如诉如誓:
“我认你之痛,承你之罪——今日,我不赦天,只焚你枷锁。”
话音落,大地震颤。
第一块焦土剥落,露出其下森森白骨;香龙发出一声闷吼,鳞片片片竖起,似有不甘。
而在现实世界的焚香殿中,炉火骤然转黑,所有香丝崩断如弦尽。
素娘踉跄后退,面色惨白:“不可能……魂烬香怎会反噬?!”
脂娘惊恐抬头:“主上,香渊……动了。”
殿角阴影里,烬儿伏在地上,嘴角溢血,手中紧握半截折断的香针——那是他从自己舌根拔下的控魂之器。
他望着沈青梧静坐的身影,眼中泪与血混流:
“娘娘……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