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正午,西岭边墙之上,风如刀割。
天穹被一层厚重的墨云死死压住,不见半缕阳光。
唯有祭坛中央那幅铺展百丈的万契图,在幽光中缓缓流转——无数金丝交织成网,每一道都连着一名契奴的心口,随心跳微微震颤,仿佛整座山脉都在呼吸。
千契姑端坐图心,十指断裂处延伸出泛黄的纸卷,笔尖以自身精血为墨,一笔一划,刻下最后一道总契:“天地归契,万魂永缚。”
她的眼神近乎狂热。
这一笔落下,苍生皆无名,轮回将断,地府之门再不能开。
从此世间只有一张契约、一个声音、一个意志——她的意志。
“成了。”她低语,嘴角扬起近乎悲悯的笑,“你们终于不必再痛了……只要顺从,就再也不会痛。”
可就在这刹那,远处传来脚步声。
不疾不徐,踏在碎石与枯骨之上,却像踩进了所有人的心跳间隙。
众人抬头,只见一道白影逆风而来。
沈青梧。
她一身素白衣裙,未施粉黛,发丝散乱,双耳缠布早已被鲜血浸透,滴滴坠落于地,竟发出“嗤嗤”轻响,似阳气灼烧阴物。
最令人战栗的是她的眼睛——赤红如焚,银焰在瞳底翻涌,仿佛两团来自冥途深处的审判之火。
她一步步踏上祭坛,直面千契姑,目光冷得不像活人。
“你说我也是契文?”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刃,“好啊——那我就站在这里,让你写个够。”
话音未落,她猛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一道陈年旧伤——那是前世赶尸人学徒被背叛时留下的致命一刀,如今疤痕盘踞如蛇,隐隐泛着微弱的“生”字印记。
她抽出腰间金钗,毫不犹豫刺入伤口!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她引动全身阳气灌注其中。
刹那间,银焰炸裂,一圈环形冥图自她脚下轰然展开——黑土翻腾,阴风怒号,虚空中浮现出九道残缺的判官律印,环绕成阵。
她以身为靶,主动迎向三百金丝!
“来啊!”她仰头冷笑,任由那些连接着契奴心脏的金丝一根根穿透她的四肢百骸,钉入大地,“把我写进你的万契图!让我成为你最完美的终章!”
千契姑瞳孔骤缩,随即狂喜。
“你竟自愿献祭?”她颤抖着伸手指向沈青梧,“你是第一个……甘愿成为契心之人!”
她疯狂催动笔力,黄纸卷轴飞速展开,欲将沈青梧的灵魂织入万契图中心,化作新世界的枢纽。
只要吞噬她的意识,便能彻底掌控“断契冥途”的法则,反向侵蚀地府秩序!
金丝深入骨髓,每一寸都在抽取她的生命力与神识。
剧痛如万刃剜心,沈青梧的身体剧烈抽搐,嘴角溢出血沫,可她仍在笑。
她在等。
等那一瞬的心神动摇。
就在千契姑即将完成最后一笔之际,沈青梧双目骤亮,赤焰暴涨,直刺对方灵魂深处——
“我看你心。”
四个字,如判官落槌。
千契姑浑身一僵。
“你写尽天下姓名,改尽生死簿录,可你敢在万契图中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吗?”沈青梧一字一句,如锤击钟,“没有。因为你心里清楚——你也不是‘真名者’。你也不过是个被遗忘的人,靠别人的签名证明自己存在!”
千契姑脸色骤变。
万契图中心确实空着。
那本该是主宰之位,可她始终不敢署名。
因为她怕,一旦写下自己名字,却发现无人呼唤,无人回应……那才是真正的虚无。
“你执笔一生,只为听一声‘你在’。”沈青梧咬破舌尖,一口含银焰的血雾喷向空中三百金丝,“可若这声呼唤,永远不会有呢?”
血雾洒落,触丝即燃。
刹那间,百名契奴残留在“人心之影”中的执念被点燃——那是他们生前最后的不甘、愤怒、悔恨与渴望。
他们在沈青梧识海中咆哮:
“我们不愿再写!”
“我们要自己说话!”
“判官——救我们!”
声浪如潮,几乎要冲破冥途边界。
烬瞳立于祭坛边缘,双手紧握石烬碑,眼中泪血滑落。
他摇动律印铜铃,九千血巡使残魂共鸣共振,助沈青梧将这些呐喊凝为一句——
“字不由心,契不得存!”咒音落下的刹那,天地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
“字不由心,契不得存!”
三百道嘶吼汇成洪流,自沈青梧识海奔涌而出,撞向万契图的核心。
那声音不是哀求,不是祈饶,而是觉醒的意志——曾被笔锋削去性名、被金丝穿心锁魂的亡者,在这一刻齐声宣告:我不再是你的墨痕!
金丝剧烈震颤,如遭雷击,一根根从沈青梧体内崩断抽出,带着血肉飞旋回射。
千契姑猛然仰头,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不可能!你们是我的笔!是我赐你们存在!”
可她忘了,执笔之人,未必掌控执笔者的心。
幻境之中,三百契奴跪伏的身影一一站起。
他们手中那支写尽他人命运的黄笔,此刻被反手折断,木屑纷飞如雪。
有人咬牙将笔尖刺入自己眼眶,只为剜出那被契约烙印的盲从;有人以残臂为锤,砸向虚空中的律条碑文;更有一名年仅十岁的童奴,捧着断裂的笔杆,哭喊着扑向图心:“我还想叫娘……我不想当‘无名氏’了!”
万契图,裂了。
蛛网般的裂痕自中心蔓延,幽光寸寸熄灭。
而浮于图中的“契眼”——那窥尽人心、操控欲念的灵瞳,竟在剧痛中突突跳动,随后“砰”地炸开,黑血泼洒如雨,每一滴落下,都化作一声冤魂的悲鸣。
沈青梧睁眼,赤焰焚天。
她拔出贯穿心口的金钗,银焰缠绕其上,竟化作一柄虚影剪刃。
她双手合握,对着万契图正中心那张黄纸,当空一绞!
“嗤啦——”
纸碎如蝶,纷扬四散。
三百金丝齐断,反噬之力如潮倒灌。
千契姑十指残端喷出血泉,肌肤龟裂,一道道裂痕爬满脸颊,像是被人用钝刀一笔笔划过。
她的身体开始崩解,衣袍片片剥落,露出内里陈旧发黄的童女裙衫——那是她最初的身份,一个跪在地府边缘抄录伪契的替身,连真名都不曾拥有。
“我才是真判官!”她嘶吼,眼中泪水混着血流下,“我替天地执笔!我代轮回定契!”
可就在这最后一瞬,祭坛残镜映出她的倒影——
不是高坐神坛的宗主,而是一个蜷缩在阴司角落、颤抖执笔的小女孩,背后站着无数她亲手抹去性名的魂魄,冷冷俯视。
她张了张嘴,却无人应她一句“你在”。
身形溃散,终归虚无。
祭坛轰然塌陷,尘烟卷着焦纸残符升腾。
沈青梧跌坐于裂石之上,浑身浴血,气息微弱。
银发簌簌飘落,每断一缕,发根便渗出金屑般的血珠,落地即燃,化作一缕冥火,悄然没入地缝。
她抬手接住一缕残发,指尖轻抚,唇角竟浮现一丝极淡的笑。
“原来……断别人的契,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换。”
声音轻得像风,却重重砸在死寂的西岭之上。
远处,萧玄策缓缓收剑入鞘,玄甲染霜,眸色深不见底。
他没有走近,只是抬手一挥,禁军立刻点燃火盆,将所有黄纸残卷尽数焚毁。
火焰跳跃中,他望着那道素白身影,低语几不可闻:
“你烧的不只是契……是天命。”
夜风骤起,吹散余烬。
忽然,宫中银符齐鸣,九百六十阶通冥台方向,阴云裂开一线。
三百道残魂自虚空中显现,皆无面目,唯有胸前一道“契痕”已然消散。
他们齐齐跪地,叩首三下,无声呐喊却直贯天地——
“谢判官。”
沈青梧闭目,未答。
风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带起最后一缕银发,飘向未知的幽冥深处。
而就在离此千里之外的皇城暗巷,一块新铸的青铜匾悄然升起,由一双枯手挂上残垣——
断契堂立。
四个古篆大字,泛着幽冥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