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深处,边墙裂口如一道撕开天地的伤疤,横亘在幽冥与人间的夹缝之间。
沈青梧盘坐于其中,背脊笔直,仿佛一柄插进命运之轴的刀。
她手中紧握黑石残片,边缘锋利如刃,割破掌心,血顺着纹路缓缓渗入那早已焦枯的倒契文刻痕。
金钗深深刺入地面,像是钉住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她闭目,呼吸微弱,却有炽热从识海炸开——双目骤然睁开,赤焰燃起,不再是寻常鬼火般的红光,而是焚尽虚妄的冥炎,将眼前一切幻象烧成灰烬。
在这火中,她终于“看见”了。
无数丝线缠绕空中,如蛛网般密布四野,每一根都泛着暗沉的血色光泽,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名字、一段又一段被强行续写的命途。
那些线不单是契约的具现,更是灵魂被奴役的轨迹——从千年前第一位被迫执笔的童女开始,到今日仍在抄录“新主名录”的墨契,再到轮回夹层里那个跪在冰冷地上的孩子……
他们不是自愿的。
他们是被选中的容器,是影契门以“传承”为名行下的活祭。
“原来如此……”沈青梧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断契冥途,并非斩断他人之命,而是唤醒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不愿’。”
烬瞳立于裂口之外,望着那道孤绝的身影,眉头紧锁。
他手中的石烬碑微微震颤,映出沈青梧魂光的轮廓——原本莹润如玉的灵体,如今已薄如残烛,仅余三成未灭。
“你的魂光只剩三成。”他忍不住开口,语气罕见地带了几分焦灼,“再这样下去,你会彻底消散,连轮回都不入。”
风掠过废墟,吹动她染血的衣角。
沈青梧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抚过金钗上的铭文,指尖一寸寸划过自己曾亲手刻下的伪契残痕。
“够了。”她说,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只要还能痛,就还能判。”
话音落时,冥途开启。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瞬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呼吸。
她的意识坠落,穿过层层阴脉,跌入轮回夹层。
眼前是一间狭小密室,四壁挂满黄纸,每一张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墨迹未干,却已泛出淡淡的血气。
屋中央,一名孩童跪伏于地,十指溃烂流脓,指尖仍死死攥着一支秃笔,在纸上机械地誊抄。
正是新任“契傀”。
沈青梧走近,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一场噩梦。
她蹲下身,目光落在孩子眉心——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红线,宛如烙印,正不断汲取他的生气,将他的魂魄一点点写进那本该由别人承担的名录之中。
她伸手,轻轻托起孩子的脸。
脏污的小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早已放弃挣扎。
可沈青梧知道,真正的痛苦,从来不在皮肉之上。
她咬破指尖,将血抹在他眉心那道红线之上。
刹那间,识海震荡。
一幅画面浮现:春日庭院,柳絮纷飞,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轻声呢喃:“你要做个有用的孩子,这样才能留在娘身边……”
孩子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
那是最初的“愿意”。
也是最深的陷阱。
沈青梧心头猛地一刺。
她终于明白,这些孩子为何会签下第一道伪契——不是因为贪欲,不是因为野心,而是因为他们太想被爱,太想证明自己值得活下去。
于是有人便用“爱”作饵,诱他们踏入永劫。
她凝视着眼前这具瘦小身躯,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
“你不叫‘祭童’,你叫‘不想写’。”
孩子身体一震,眼皮剧烈颤抖,似要醒来,却又被无形之力压住。
与此同时,外殿之中,墨契正伏案誊录名单。
笔尖忽然一顿。
纸上“沈青梧”三字,竟缓缓渗出血来,墨与血交融,扭曲成一句无声的质问:
你也曾有个名字吧?
墨契的手猛地一抖,狼毫坠地,溅起几点墨星。
他怔住,望着自己枯瘦的手指——这双手写了三十年的名录,抄了上千个名字,唯独忘了写下自己的。
记忆如潮水翻涌:他曾是个孤儿,被带入影契门那夜,老执笔人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无名之笔。”
从此,他不再是他。
可此刻,耳边回荡的那句“你也曾有个名字吧”,像一把钝刀,一刀刀剜开他早已麻木的心。
他颤抖着捡起笔,蘸墨欲续,可落笔瞬间,墨汁竟自行化形,于纸上浮现一行反咒:
我不愿再代笔。
他瞪大双眼,不敢相信所见。
而就在灯阁深处,烛哑坐在油尽灯枯的长明灯前,听着那一声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回响。
三十年来,她守着这一盏灯,点最后一笔,等最后一个名字。
可今夜,灯火忽明忽暗,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她抬起枯槁的手,望着跳跃的火苗,忽然笑了。
“原来……还有人记得反抗。”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
灯火熄灭。
黑暗降临。
而在边墙之内,沈青梧静静坐着,赤焰眼中映照出百名契奴停笔的瞬间。
她抬起手,掌心银焰悄然燃起,微弱,却足以燎原。
地底深处,阴风骤起。
沈青梧掌心银焰升腾,那光微弱如萤,却似点燃了万古长夜的第一缕火种。
她闭目凝神,识海翻涌,将自身所承受的断契之痛——那一道道被命运线切割灵魂的剧痛、一次次阳气枯竭濒临消散的窒息、还有那些游魂临终前撕心裂肺的怨与不甘——尽数化作共鸣之力,顺着银焰流淌而出,如潮水般蔓延向四面八方。
这不是攻击,而是唤醒。
每一缕火焰触碰到一名契奴的刹那,便有一段尘封的记忆炸开:有人曾是母亲怀中笑语盈盈的稚子,有人曾在雪夜里为一口残羹跪爬三里,有人写下第一个名字时不过六岁,笔太重,压断了指骨……他们不是工具,不是执笔的傀儡,他们是被剜去性命、抽走意志的活祭。
可此刻,在这共痛共鸣之下,麻木的心脏开始跳动。
墨契猛然抬头,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我不愿再写!”
烛哑枯坐灯前,十指紧扣椅臂,指甲崩裂也不觉痛,嘶声呐喊:“我不愿再守!”
百名契奴齐齐停笔,意识在识海中汇聚成洪流,百声、千声、万声叠加,最终化作一声震彻幽冥的怒吼——
“我们!不愿再写!”
声浪如刀,直劈“万契图”残阵!
那幅横亘虚空、以万千命途织就的古老符阵剧烈震颤,金丝崩裂之声不绝于耳,如同天地崩弦。
每断一根,便有一名契奴残魂解脱桎梏,肉身虽早已腐朽,魂魄却焕发出久违的清明,化作点点星火,缓缓升空。
沈青梧仰头望着,唇角终于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风卷起她残破的衣袂,发丝纷飞间,她轻声道:“看,他们也会飞。”
星光点点,照亮了千年不见天日的地脉深渊,宛如一场迟来千年的葬礼,送别那些从未被记住的灵魂。
就在此时,冥途即将关闭,轮回夹层正缓缓合拢。
沈青梧忽觉掌中黑石一颤,一道冰冷而空寂的气息自石心深处浮现——那里,竟还藏着一道未激活的“空契”,纹路纯净,仿佛专为某位“新主”预留。
她瞳孔微缩。
那是至高之位,是影契门千年传承的核心密钥,一旦承接,便可掌控所有命运线,成为新的“执契者”。
权力、永生、逆转生死……一切皆有可能。
她伸手欲取。
烬瞳却一步踏前,拦在她面前,声音低沉如雷:“那是‘新主之位’,一旦触碰,你的魂便会嵌入地脉,永远困在这阴阳夹缝之中,成为下一个被供奉的祭品。”
沈青梧动作一顿。
她低头看着那块浸染了无数鲜血与谎言的黑石,指尖距那空契仅半寸之遥。
她能感受到它的诱惑——只要一步,她就能拥有凌驾规则之上的力量,再也不必忍受阳寿将尽的煎熬,不必再听冤魂哭嚎,不必再以命换命。
但她更清楚,那不是救赎,是另一种奴役。
她收回手,反将金钗狠狠插入石缝,封印其上,冷声道:“这个位置,谁都不该坐。”
话音落下,整条边墙轰然闭合,裂口愈合如初,仿佛从未存在过。
大地归寂。
她转身离去,背影单薄却挺拔如刃。
风拂过后颈,一缕新生的银发悄然长出,不同于旧日染血的灰白,这一缕,洁白如初雪,静谧中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七日后,沈青梧立于通冥台下,双目赤焰渐退,唯余深潭般幽光。
她已能清晰感知每一处命运线的存在——宫妃的宠爱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