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如刀,割裂神魂。
沈青梧站在残诏墟的中心,双耳仍在淌血,墨色般的血丝顺着颈侧蜿蜒而下,在焦土上烧出细小的坑洞。
她的心窍却前所未有地清明——那道来自银焰中的幻影还在眼前晃动:玄袍加身,九链锁命,万魂低泣。
那是她未曾走过的路,还是早已注定的归途?
四周忽然泛起涟漪般的光晕。
一道道金纹玉帛自虚空中浮现,层层叠叠,如朝堂列阵,庄严不可侵犯。
每一份契约上都篆刻着同一句话:
“万魂免审,直归轮回。”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空灵、悲悯,却又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
“你受万魂之苦,何必再执刀?”
“签下它,所有冤屈都将平息。”
“你不就是为这一刻而来吗?放下审判,便可解脱。”
是嘶哑的声音。
不是从石像口中发出,而是从这片废墟的每一寸焦土、每一道裂痕中渗透而出,像是整个墟界在低语劝降。
烬瞳的魂体早已残破不堪,此刻剧烈震颤,几乎要溃散成灰。
他扑到沈青梧脚边,嘶嘶力竭:“别信!那是噬契之饵!签了你就不再是判官……你的冥途会被吞噬,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沈青梧没看他。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一片片悬浮的“无罪契”。
金光耀眼,字迹凛然,仿佛承载天道意志。可她笑了。
嘴角咧开一道近乎残忍的弧度,鲜血顺唇角滑落。
“若真能平冤……”她轻声道,声音沙哑得像磨碎的骨,“为何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废墟里?”
她缓缓转身。
目光落在织机前那个白发垂地的女人身上——线诏。
她静坐如枯木,双手缠绕着无数发丝,每一根发丝末端都系着一枚微弱发光的名签,像星火般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沈青梧闭上眼,以心窍感知。
刹那间,万千残音涌入脑海。
“温让……死于冷宫井底,尸身被狗啃食……名字未录内务簿。”
“严阁老之子……因谏言获罪,诛三族,魂魄禁锢东角门梁……”
“骨研……原为御药房奴婢,剖心试毒而亡,名录焚毁……”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段段被抹去的记忆。
这些人,她都超度过。
他们的怨念曾缠绕她入梦,她以为只是孤魂野鬼的执念,却不知——他们根本从未被记载。
没有名字,就没有审判资格;没有记录,就等于从未存在。
所以地府不收,轮回不通,只能滞留人间,化作游荡的残响。
沈青梧猛然睁眼,瞳孔深处燃起赤焰。
原来所谓的天律,并非天生公正。
所谓冥途秩序,不过是建立在无数被抹杀者的尸骨之上。
有人把名字擦去,才成就了今日的“法”。
而她这一路执刀前行,斩奸除恶,竟一直用着一部残缺不全的律条!
“他们不肯记……”线诏终于抬头,声音如断丝,一字一顿,“所以由我织。”
她抬起手,一根白发断裂,飘向空中,瞬间化作一道新刻的名签,微光闪烁,随即黯淡。
沈青梧呼吸一滞。
这女人不是守墟人,她是补天者。
用自己寿命织补被毁的名册,用发丝承载亡者真名。
可她一个人,如何对抗整个体制的遗忘?
风停,焰凝。
沈青梧一步步走向织机。
她抽出袖中短刃,毫不犹豫划破手腕。
鲜血喷涌而出,却不落地,反被某种无形之力托起,在空中凝聚成字——
“我知你名。”
四个血字悬于半空,熊熊燃烧,如同烙印烫进天地法则。
刹那间,整座残诏墟震动起来,那些漂浮的“无罪契”光影开始扭曲、崩解,发出类似玻璃碎裂的尖啸。
银焰中的幻影再次浮现,这一次,画面清晰得令人窒息。
她看见前世最后一夜。
山雨欲来,赶尸栈外雷声滚滚。
师父老判浑身浴血,将一块冰冷的玉锁塞进她怀里,双目通红。
“听着!”他吼着,不是“焚天”,不是“逃命”,而是——
“护诏!”
然后刀光落下,头颅滚地。
原来他不是背叛地府,而是守护一份被禁止传承的真相。
而她,从一开始就被选中,不是继承能力,而是继承责任。
沈青梧低头看着流淌的血,忽然低笑出声。
笑声越来越响,混着血沫喷出,染红衣襟。
她拖着伤躯,一步步走向那尊铁链缠身的石像。
每踏一步,脚下血雾升腾,便有一幕前世碎片浮现:
她在尸堆中背尸三年,只为换一本《幽律残篇》;
她跪在地府边界,以心头血叩问因果;
她亲手将第一个害她之人送入炼魂池,听着他在火焰中哭喊求饶……
记忆回来了。不是零碎,而是完整如刀锋。
她站在石像面前,仰头望着那张被黑线缝合的嘴。
“你说我是替身……”她抬起染血的手,指尖滴落的血珠在空中划出弧线,映照石像轮廓,“可替身……怎会流你的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伸手——
血手即将触上那道封住唇缝的黑线。
血手触上黑线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
那一道漆黑如墨的缝合线,在沈青梧指尖落下时剧烈震颤,像是被唤醒的毒蛇,猛地抽搐。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撕裂残诏墟的寂静——那不是来自石像,而是从天地四极、从每一寸焦土之下、从万卷残破诏书的灰烬中同时爆发!
“啊——!!!”
音浪翻涌,如同亿万冤魂齐哭,震得整个墟界摇晃崩塌。
金纹玉帛织成的“无罪契”光影纷纷炸裂,化作流火四散,宛如天罚降临前的余烬。
沈青梧没有退。
她站在原地,手腕仍汩汩淌血,可那血不再坠落,而是逆流而上,缠绕指尖,顺着她按在石像唇缝的手掌,渗入那道崩裂的黑线之中。
血与线交融的一瞬,石像开始缓缓低头。
尘灰簌簌滑落,铁链发出沉闷的呻吟。
一张脸,自厚重石壳下显露出来。
眉骨高耸,眼窝深陷,唇薄如刃——那是一张属于死者的脸,却与沈青梧有七分相似。
更确切地说,是她前世记忆深处,那个只存在于《幽律残篇》扉页画像中的身影。
师祖。
也是……诏哑。
“你……”沈青梧喉咙发紧,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不是名字被抹去的人……你是第一个判官。”
话音未落,织机前的线诏猛然抬头,白发狂舞如旗。
她抬手一扯,竟生生从头顶拔下一缕长发,那发丝根根染着暗红,似浸透了千年血泪。
她将发投入空中那四个燃烧的血字——“我知你名”。
火焰骤然暴涨!
一道名字自火中浮现,笔划由血丝勾勒,由怨念铸就,由遗忘反噬而成:
谢无咎。
三字一出,万诏齐鸣。
四面八方,那些残破不堪、早已焚毁大半的诏书残页,竟无风自动,一页页腾空而起,烈焰自纸角燃起,不是毁灭,而是觉醒。
火光中,字迹重新浮现:温让、骨研、严氏三族……所有曾被抹去的名字,皆在灰烬中重生,如星河倒悬,环绕墟心旋转不息。
而在那团最炽烈的银焰中央,一枚古印缓缓升起。
青铜斑驳,九螭盘踞,印钮雕着双生冥花,一朵盛开,一朵枯萎。
印面刻着两个字——代命。
而在那二字之下,赫然烙印着一张面容:正是沈青梧前世的模样,闭目端坐,手持律尺,身披玄袍,九链加身。
初代判官印。
它悬浮于空,微微震颤,仿佛在呼唤它的主人。
沈青梧仰头望着它,心口那个“生”字突然爆发出刺目银光,直冲云霄。
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不是温暖,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神性的确认——
她不是继承者。
她是归来者。
“三千年了……”
一个真实的声音响起,不再是虚空中回荡的幻音,而是从石像口中,从谢无咎的唇间,带着千年的干涸与哽咽,一字一句落下:
“终于……有人记得我。”
与此同时,藏于她怀中的玉锁轻轻一震,表面浮现出一道新刻的痕迹,蜿蜒如血脉,冰冷如宿命:
契已重连,归墟将醒。
风止,火静,万音归寂。
沈青梧缓缓抬头,望向那枚悬浮于顶的判官印,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
可她张了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与灼痛。
她怔了一下,随即冷笑——原来如此。
听得越多,说得越少。
每听一道“遗音”,便失一分人声。
但她依旧盘膝坐下,面对织机,背对废墟,银焰如雨,垂落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