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阶尽头,风如刀割。
沈青梧立于第九重门前,十指缠满渗血的布条,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生死边缘的裂痕上。
她身上的银焰不再狂暴外放,而是凝成一件残破铠甲,似冥吏战袍,又似赶尸人旧衣,斑驳裂痕间透出灼灼光华,仿佛是由她残存的意志与命火强行拼凑而成的最后防线。
高台之上,墨枷双目赤红,铁链垂落如死蛇,却再难发出往日那震慑魂魄的铮鸣。
他盯着那道逆光而行的身影,声音首次带怒,震得心狱虚空嗡鸣:“你毁我光饵,破我心牢,还敢踏足终门?!”
“光饵?”沈青梧冷笑,唇角溢出血丝,却被她抬手抹去,动作干脆利落,仿佛痛楚不过是尘埃。
“你们用‘情’做饵,诱捕那些不愿斩断牵挂的判官;用‘爱’定罪,将至诚之人钉死在轮回之外——可曾问过一句,谁给了你们审判它的资格?”
她缓缓举起新生判官印。
那印通体漆黑,面无铭文,唯有一滴心头血悬浮其中,缓缓流转,宛如初生之心。
“这不是冥律所授,不是地府所赐。”她低语,声音却穿透九重心狱,“这是我以命换来的权柄——代罪之判,不依律,不循规,只凭心。”
话音未落,她猛然以印点地。
刹那间,银焰倒卷!
不再是单向审判阴魂的烈火,而是化作万千细丝,如根须般逆向缠绕九重心狱的枷锁。
每一道锁链上,竟浮现出被囚判官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放她走,因为我爱她。”
“你们可以杀我,但不能说这是错。”
“若无情,何来判?”
声音起初微弱,继而汇聚成洪流,如潮水般冲击着心狱根基。
影枷站在角落,手中画笔忽然剧烈震颤,不受控制地在空中划动,最终“啪”地一声自行折断!
墨汁滴落,竟在地面蜿蜒成一行字:
“我们才是——被规则杀死的人。”
墨枷瞳孔骤缩,猛地挥动铁链欲镇压这叛乱之象,却发现锁链沉重异常,仿佛被无形之力拖拽,连动一寸都艰难万分。
“不可能……心狱司律令乃天地共契,岂会因区区情感动摇?!”他嘶吼,声如雷霆,却掩不住那一丝裂痕般的颤抖。
沈青梧一步步逼近,每踏出一步,心狱便震荡一分,石壁龟裂,黑雾翻涌,仿佛整座牢狱都在抗拒她的存在。
“你说情是罪?爱是乱?”她声音冷得像霜雪覆刃,“那你告诉我,若无心动,谁愿为他人赴死?若无牵念,谁肯替仇人承劫?你们把一切温柔都当作污点,把所有真心都打上烙印,可笑的是——你们自己,早已忘了如何动情。”
她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直刺墨枷。
“你说我是罪人?”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藏着万丈深渊的决绝。
下一瞬,她猛然撕开衣襟。
寒风灌入,露出她心口——那里本该是命火跳动之处,此刻却浮现出一道金色枷影,纹路古老而森然,正是她为萧玄策承受剜心之痛时,被“承情劫”反噬所留下的印记。
金光微闪,竟与遥远紫宸宫深处遥相共鸣。
“那你来审判我啊——”她一字一顿,声如惊雷炸响九霄,“用你那所谓的天律,来定我的罪!看看这颗心,是该焚,还是该葬?!”
墨枷僵立原地,铁链垂落,指尖微微发抖。
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那是被埋葬千年、早已遗忘的……动摇。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中,沈青梧周身银焰骤然收敛,尽数沉入判官印。
印中那滴心头血,开始旋转。
越来越快。
光芒渐盛,却不刺目,反而温柔如晨曦初照。
九重门后的黑暗,开始轻轻震颤。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刹那间,天地失声。
九重门在无声中轰然崩塌,不是炸裂,不是粉碎,而是如古卷焚尽般,自上而下层层剥落,化作飞灰。
那每一扇门的碎裂都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叹息——是千年来被囚禁的判官残魂,在终于听见“情非罪”三字后,含笑归尘。
贵女残魂伫立于最后一道门扉前,面容由模糊转为清晰,竟是一名白衣素裙、眉心点朱的少女。
她望着沈青梧,唇角微扬,眼中泪光流转:“谢谢你……替我说了那句‘我不悔’。”
话音未落,她周身骤然绽放出一团温润光晕——那是三千年来被强行镇压、不得轮回的“情光”。
它不似烈阳灼目,也不似冥火阴寒,只如春夜细雨,悄然洒落,温柔地拂过每一道残破的魂影。
那些曾因动情而被剜心、因执念而遭锁魂的古老亡灵,在这光芒中一一睁开眼,有的笑了,有的哭了,有的只是轻轻合掌,低语一句:“我愿再来人间,再爱一次。”
断默盘坐皇城外废庙之中,铜环本已沉寂百年,此刻却猛然震颤,发出清越长鸣。
他抬头望天,只见常年笼罩帝都的厚重阴云,竟被一道无形之力撕开缝隙——星河倾泻,银光如瀑,洒向大地每一寸焦土。
他双目微睁,喃喃道:“地脉阴流逆转……不是劫将至,是‘情’回来了。”
烬瞳漂浮于半空,魂体几近透明,却仍死死盯着沈青梧的背影。
他看见她十指布条下的血肉正在溃烂,银焰如蛇缠绕伤口,试图缝合,可每一次跳动,都有新的裂痕浮现。
更可怕的是她的心口——那道金色枷影,正随着远方紫宸宫某处的悸动,缓缓搏动,如同第二颗心跳。
“你赢了……”烬瞳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这片刻宁静,“可你的心,从此再也碰不得情字。”
风起,灰烬如雪,漫天飞舞。
沈青梧立于废墟中央,衣袂猎猎,银纹已从指尖蔓延至颈侧,蜿蜒如藤,烙印着这场逆天改命的代价。
她低头看着掌中那枚漆黑无铭的判官印,心头血仍在旋转,却不再炽烈,而是泛起一丝近乎悲悯的暖意。
她忽然抬眸,望向皇宫深处。
那里,有一道气息醒了。
不是苏醒,是复苏——仿佛沉睡多年的野兽睁开了眼,带着记忆的碎片与痛楚的回响。
她知道,那是萧玄策。
他的命火曾与她共鸣,他的心曾被她亲手缝合,而如今,他也感受到了那道枷影的搏动。
“萧玄策,”她低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你醒了……可你还记得多少?记得那夜你说‘若你能活,朕愿以心换命’吗?”
话音未落,腰间玉锁虚影骤然震颤!
冰凉的玉石表面,凭空浮现出一道新刻痕,字迹古老而森然:
“归墟之门,将在月蚀时开启,持诏者方可入。”
与此同时,远处风中,墨枷的最后一缕残影缓缓消散。
他背对废墟,铁链寸断,声音沙哑如锈刃刮骨:
“你以为你破了心狱?不……你只是,走进了更大的牢。”
风止,灰落。
唯余一道金红焰线,自虚空垂落,悄无声息地缠上沈青梧的命火——那不是奖励,不是馈赠,而是“承情劫”的第一道反噬,如毒种入根,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