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疏屏,门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一趟。”筱媛正哭着,有个小男孩子跑过来告诉她。
筱媛一听门老师叫她去办公室,心里就啥都明白了。她一下就不哭了,这颗被吊了两天的小心脏终于像一块石头一样落了地。她擦完眼泪就去了门老师的办公室。
门老师像哄三岁的孩子一样跟她说,“我刚才在小卖店看见你妈妈了,她买了挺多苹果,还有梨,还有一大包糖块呢,你赶紧回家去看看吧。”
筱媛一听就知道门老师在哄她,就像昨天嘉濠用牙具袋哄她一样。她没说话,也没哭,只是低着头默默听着。
门老师把她送到门口,拉着她的手温柔地说,“你回家告诉你妈妈,就说门老师怕你累坏了,叫你明年再来上学。”
筱媛拎着她的小“书包”,从办公室一出来,脸上的泪水就淌成了河。高兴了不到半天的她,拎着她那个只装了一个做抽烟纸旧本子和半只铅笔的小“书包”,边哭边往家走。
其实筱媛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哭的是个啥,是班主任老师的冷落?如果他要是在发书之前告诉筱媛,“因为你来的晚,这些书本里没有你的,过几天再给你补上。”筱媛绝对不会委屈成那样。
如果门老师直接告诉她,因为年龄太小了不适合上学,叫她回家等明年再来,而不是像哄三岁的小孩一样骗她回家,她也不会一边走一边哭。因为她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她心里啥都明白。
但终究她还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地走到了家门口。她怕家里人会笑话她,就把眼泪擦了擦像没事儿人一样,进了屋就带着健斌和慧婕玩了起来,压根就没提门老师找她谈话的那个茬儿。
可她毕竟是个才五、六岁的孩子,栀兰怎么能看不透她的那点小心思。她见筱媛的眼睛哭得水汪汪的还装着笑,就耐心地跟她说,“老师是为了你好,你要是真累坏了,长大以后就不能去上大学了。”
嘉濠见筱媛这么想上学,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教她查数,教她认全家人的名字、称呼,后来又从糊墙的报纸上找几个字教她认。
没想到一发不可收了,筱媛每天都能从墙上学到好多字。晚上一家人躺在炕上,一起玩着猜字游戏。嘉濠和栀兰看着棚顶报纸里的大字,读出来叫逸卿和筱媛找,看谁找的又快又准。
别看筱媛还没上学,她每次都能准确无误找的答案。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游戏,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一到晚上就跃跃欲试,想跟逸卿比赛,就连不识字的健斌和慧婕也吵着要跟着猜。
筱媛的聪明劲儿像极了栀兰,不管什么字,只要告诉她一遍,她保证记得扎扎实实的。她没事的时候,她就带着健斌和慧婕猜字玩。几个孩子都早早地开始识字了。
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筱媛已经五岁半了。她的识字量已经超过了小学三年级的程度。《老三篇》那么长的篇幅,她没用几天就背下来了。
晚上没事的时候,英桂教她唱歌,跳舞,有时候还带她去参加职工大会,去看人家被游街批斗,这些事让筱媛对文化大革命有了朦胧的印象。
渐渐地,她听人家喊口号,她也跟着举小拳头,看人家背语录她也大声地跟着背。有时她在屋里正玩着,一听到有外面有敲锣的声音,撒腿就往外跑,她知道又来游街的了。
她也像个小大人似的,跟在人群的后面举着用纸做的小彩旗,大声地喊着“打倒xxx”的口号。
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眼里,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在每天晚上睡觉前,就是唱唱歌,跳跳舞,晚上背背《老三篇》。
她不懂大人们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去大会议室里开会,也不懂那些被敲着锣游街是“坏人”做了什么坏事。
在一次批斗会上,她亲眼目睹了一个人当场推扭到台上扣上大帽子,按着他的脖子让他低头认罪的场面。她吓哭了,因为那个人就是从她眼前抓走的。
从那以后,筱媛再也没参加过批斗大会。再后来,嘉濠变成了黑五类,家属和孩子们就再没有资格参加任何群众大会了。
半年以后,国家改革了学制,所有的年级往往后延长半年。原来三月一号的招生改成九月一号了,筱媛又来报名了。
筱媛就是这样打着红色的烙印,踩着文革激昂的旋律和鼓点到学校上学的。作为“黑五类”家庭的子女,筱媛自然也有了自己的标签。
小孩子们知道地主是坏人,那黑五类是坏人,所以也是地主。于是筱媛就成了他们口里的“地主崽子”。
那段特殊的岁月给筱媛留下的痛点和灰暗的记忆,其实一点也不比逸卿少。
逸卿至少不会受女孩子的欺负,可是筱媛就不一样了,学校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意欺负她一顿,耍笑她一下,或者远远看到她走过来,就开始起哄或骂她几句难听的话。
谁都知道在那个扭曲的年代,跟本不可能会有同学敢为她撑腰。就连老师对她也会另眼相看,他们不承认也不允许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比贫下中农的子女更优秀。
入冬后,筱媛得了重感冒,烧了一个晚上,栀兰就给她请了个病假,叫她在家里歇一天再去上课。
所谓的病假,实际上就是她一个人在炕上躺着而已。躺了一个上午,她的确感觉好受一些了。除了身上没有劲,头不那么疼了,也不发烧了。
栀兰吃了早饭拉着爬梨就“捡地”去了,中午该吃晌饭地时候,她拉着满满一大爬梨黄豆杆回来了,杆上结着满满登登的黄豆荚。
爬梨上装得太满了,进大门的时候,被门框挤住了,栀兰怎么拉也拉不动,“谁在家里呀?快出来帮我一下——”她大声地喊着。
躺在炕上的筱媛听到喊声,就爬起出去帮她推了一把,两个人才把爬梨拉进了院子。
这个过程正好被刚下班往家走的班主任看到了,筱媛的心里懊悔极了,生怕老师误会她。
第二天筱媛去上学的时候,班主任看见她什么话都没问,站在前面就开始讲:“……我们班有的同学阳奉阴违,弄虚作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没病装病,……”他边说着,还瞅了一眼坐在下面的筱媛。
全班同学都看着筱媛,因为昨天只有她一个人请了病假。
筱媛没有办法解释,她只能选择沉默。每当遇到这种事情,她就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坚强,我一定证明给你看!
每次男同学骂她的时候,她就像没听到一样,不反抗也不哭,一个劲地低着头写作业。
听到难听的话她就装在肚子里,回家跟谁都不说。所以,嘉濠和栀兰一直以为,在学校里只有逸卿一个人受气。
有人说,不好的事情过去了就忘掉吧,记得多了容易使人心胸狭隘。
其实真正能过得去的,不是因为你有勇气选择忘却,而是事情远没有把你伤害到欲罢不能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