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2号,从佳木斯回来的第三天,嘉濠委托洪会计把全队57户职工家里的粮食供应本全部收齐带到医院。
12 月 23 日,是嘉濠从佳木斯回来的第四天。病床上,他与洪会计相对而坐,用整整一天的时间清算了账目。
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每一张单据的编号日期,每一个粮本的结余明细,都被两人逐一审验核对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嘉濠又将那些对上未结的款项、对外未了的事务一一梳理出来,条理分明地记在笔记本上,然后郑重地将本子推到洪会计面前 —— 这位与他相交半生的知己。
洪会计接过账目,紧紧地握在手里,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无需再说什么。
这是嘉濠用生命交付于他的重托,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里,藏着嘉濠一生对良知的坚守。他将自己一生的清白,托付给了眼前这个最值得他信赖的人。
洪会计红着眼眶,看着嘉濠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这是两个男人,面对生死别离的大义与担当,他知道这份信任的重量。
嘉濠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微笑,他知道他这个兄弟在告诉他,“你放心,我明白。”
当洪会计转身离开时,嘉濠的心里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他把工作上的所有账目都交待得清清楚楚,笔笔有踪,唯独对家里的事一句不提。
六个儿女都没成家,最小的才九岁,他担心的事,他想嘱咐的话,他就是三天三夜,恐怕也说不完。可是,他对谁说呢?这么大一个乱摊子,他能让谁来承担呢?
跟栀兰说?其实说和不说都是一样的,嘉濠相信,栀兰就算是要饭吃,就算是豁出命也会守住这个家的。
但是只要跟栀兰一提这件事,两个人都会哭得死去活来。算了吧,以后她哭的日子还长着呢,叫她少哭一场是一场吧。
对孩子说?可是跟哪个说呢?就算说了,又能怎呢?如果他们有担当、想管的话,就是不说,他们也能做得很好。如果他们没有责任心,不想为这个家有所作为的话,说了又能起什么用呢?
既然这样,说和不说都是一样的。明智的嘉濠选择了闭嘴,干脆什么都不说。包括对他最亲爱的栀兰,他一个字都没留。
12月24号,从佳木期回来的第五天的下午,就在他交待完工作的第二天下午,嘉濠清清白白地进入了肝昏迷。
他的腹水越来越多,肚子鼓得高高的,脸也肿得变了形,变得孩子们都不认识他了。
桅兰知道她的嘉濠要走了,她万分悲痛。可是她一点也没乱阵脚。她想,嘉濠这一生有太多的不如愿,受了太多的委屈,我不能让他带着遗憾上路。
再过十天就是逸卿结婚的日子,嘉濠为此整整忙活了半年,当一切都准备好了,马上就要办喜事了,没想到他自己却挺不到那个时候了。
栀兰哭着和儿子商量,“把月华接过来吧,一是给你爸爸冲冲喜,满足他的心愿,二来呢你爸爸走后,你的婚事至少又得往后拖一年,你俩都这么大了……,唉!只能委屈月华了……”
逸卿表示同意,“事已至此,只能这么办了,月华会理解的。”
栀兰委托她和嘉濠多年的好朋友张老师,请他代表栀兰和逸卿连夜去哈尔滨,跟亲家商量一下,如果他们同意,就把月华带回来。
张老师坐当天晚上的火车连夜赶到哈尔滨。
月华听到了嘉濠病危的消息,月华二话没说,带上她给逸卿做的那套准备婚礼上穿的衣服,背上背包就跟张老师出了门。
12月26号的傍晚,从佳木斯回来的第六天,张老师把月华给带进了病房。
风尘仆仆的月华来到病房,没顾上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奔到嘉濠的床前,清脆地叫着爸爸,可是嘉濠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打着呼噜昏睡。
12月27号从佳木斯回来的第七天,大夫告诉家属,准备后事吧,脉相已经很弱,嘉濠没有多少时间了。
栀兰看嘉濠大势已去,让逸卿带着月华去招待所住了一晚,就算是给他们结婚了。
栀兰当着在场的人说,我对不起大儿媳妇,我一辈子都欠她的。
健斌也急匆匆地从学校赶回来了。嘉濠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听不到儿在床前喊他,也不能再看一眼他最疼爱的这个儿子了。
那天晚上,他吐了一滩血,亲友们看他确实是不行了,帮他穿好了衣裳。让孩子们陪着栀兰回宿舍里休息,知道接下来这几天她有多艰难。
所有人都以为,嘉濠挺不过当晚了,让逸卿守在病房里。可是坚强的嘉濠硬是挺到了第二天的上午。
栀兰知道嘉濠是在等她,等着她来跟他做最后的告别。她不说话,嘉濠是舍不得走的。
栀兰知道嘉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的儿女们都能考上大学。这几天,栀兰几次想开口,但是她又不忍捅破这层窗户纸。
大家都以为嘉濠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都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
嘉濠也不想主动去说破,他知道,那样会让大家更难过。他们就这样为了彼此,互相瞒着,咬着牙硬撑着。
栀兰知道,如果再不说的话,她的嘉濠就永远也听不到了,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他听了。
她强忍着悲痛,趴在嘉濠的耳边,字字铿锵地喊着:“嘉濠,你放心走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惦记,我就算要饭吃,也一定要让你的六个儿女都考上大学!”
看到这个刚强的女人,在跟丈夫生死离别的时刻,能说出如此铮铮誓言,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嘉濠走了,这个在人们心目近乎传奇式的人物,这个让人以为他有三头六臂的男人,在1981年12月28号这一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从确诊到去世只有十天。
嘉濠去世的消息就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马场上空炸碎,南来北往人们都来医院看望了他,场党委的书记、场长都到病房里来慰问栀兰,问她有什么要求,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坚强的栀兰没跟领导提出任何困难,只是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给他开个追悼会。”
在她的心目中,嘉濠是个英雄,他配得上人们的尊重。尽管他没有官职,但他的一生,他的精神,他的胸怀,值得后人去学习,去纪念。
“是文化大革命毁了他,社会应该给他一个承认。”栀兰说。
由于政策所限,经场党委研究,最后没能同意栀兰的请求。当面向栀兰做了解释,栀兰对此表示理解。
尽管未能如愿,栀兰心中依然坚定,她相信嘉濠的精神会激励儿女们奋发图强,终有一日,他们会以优异的成绩告慰嘉濠的在天之灵。
她委托了亲友在场部南山公墓前选了一方吉地,从此嘉濠与她阴阳两隔。
栀兰趴在嘉濠的坟上,痛不欲生,她无法想像,嘉濠是以怎样的毅志,在临去佳木斯看病的头一天,还能一口气挑四担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才放心。
这才短短的十天,他就躺在了这里,就永远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