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的元旦过后,佳蓉的儿子把公公和他的一点随身的行李送到了栀兰家,孩子跟栀兰说,“大舅妈,我姥爷有一段时间不能吃饭了,他非要来你家来住不可。”
栀兰打量了一眼公公的脸,发现他的确比上半年前瘦多了,而且之前的气势也没有了。她说,“在我家住可以,不过我得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来了,就消消停停跟着吃饭,我也不会虐待你。”
“但是——”栀兰话题一转,“你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挑三拣四,动不动暴跳如雷,今天要砸锅,明天要揭瓦的,那我可不能让你。你少在我家耍威风,我可不像嘉濠那么好欺负。”
公公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撒泼的资本。
嘉濠是在把公公接来的第三年生病去世的。那三年里,嘉濠被他气得动不动就牙疼。
一天中午下班的时候,嘉濠看到大道上有一个炸爆米花的,随着“砰”地一声响,一股黑烟过后,一群孩子蜂拥而上,抢着捡落在地上的苞米花。
他笑眯眯地边走边望了那群孩子几眼,心想,这就是孩子的乐趣啊。他发现那一小帮里还有个大人,也跟着孩子们一起抢着。嘉濠没太理会就拐进回家的巷子。
他到家一看公公没在家,眼前猛地一下,闪现着刚才看到的画面他气得火一下子腾了起来。
“凤武,去叫你爷爷回来吃饭。”
公公乐乐呵呵地跟着凤武回来了。嘉濠一看他的篮子里,一共有十几粒没太炸开的苞米豆。硬压着火说,“俺家苞米有的是,随便你吃,再别去捡了。”
“我捡点还怕啥么。”他还不服气。
“你这么大岁数了,跟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子在一块抢,你不嫌丢人啊?”
“我丢啥么人?我怎丢人了?”公公一声比一声高,举起拐杖就朝嘉濠打去。孩子们赶紧抱着公公,把他的拐杖抢了下来。
嘉濠气得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是个爹呀!”
公公这辈子就是个混人,在家里上有老人惯着,下有儿女使唤,在家里什么事都不管。
他唯一愿意干的事就是编篮子,他的手很巧,编出来的篮子又结实又好看。
他一天编个三五个篮子,第二天拿到集市上去卖了,换几块钱找个铺子一坐,点几个爱吃的小菜,要二两烧酒,一直把这几块钱吃完,抬起腿就回家了。
家里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赶集就是他的职业。
有一天婆婆见他又两手空空回来了,嘟囔了一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你非得吃得连口汤都不叫它剩,才……”
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公公举起拐杖就朝婆婆的腿砸了过去,把婆婆打得当时就倒在了地上。她疼得抱着膝盖叫了好一大阵子,从那以后,婆婆那条腿走路就一直拖着,到死也没好……
栀兰说完,叫孩子把公公的东西搬到小屋的火炕上,自己就去厨房给他做饭去了。
公公一声不吭地跟到小屋,那一晚他吃了一碗稀粥,半块馒头,就躺下睡了。
栀兰心里明白,这老人倔了一辈子,如今低头,也不是容易的事。但她更清楚,自己不能心软,否则过不了几天,他又要找茬挑毛病开始闹腾了。
果然没过几天,他又开始闹腾着要去别的儿女家,嘴里念叨着:“你家待不惯,我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他的儿女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格,没有人真正愿意收留他。
但是栀兰不能往外赶他。他毕竟是嘉濠的父亲,孩子们的爷爷。
她不软不硬地说,“来也是你自己来的,要去你就自己去,反正我是没有时间去送你。愿意在这,我不能不给你饭吃,你要是娴我这不好,那你来去自由,随你的便。”
他见栀兰态度坚决,话里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他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大吵大闹了,只是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几句,见没人搭理他,便也只好作罢。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公的脾气也渐渐收敛了许多。他开始习惯栀兰家的生活节奏,虽然偶尔还会因为饭菜不合口味而皱皱眉头,但他终究没有大闹。
转眼公公来四个多月了,栀兰观察他最近吃饭越来越少。一天早上,栀兰见公公一直没过来吃饭,估计是身体不舒服,就给他单做了一碗鸡蛋面端了过来,放在他床边的小凳上。
面条冒着热气,带着一丝葱花的清香。公公睁开眼,看见那碗面,愣了一下,随即缓缓坐起身,接过碗时手有些颤抖。他低头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等栀兰收拾碗筷时,见公公又睡着了,碗里的面剩了一多半,她感到挺奇怪,自言自语道,“是咸了?我记着没放多少盐呐。”
她刚过转身要走时,公公突然开口了:“不咸。”
“那你怎不吃啊?太硬了?”
“我有挺长时间吃不下东西了,来你这吃得就不少了。”公公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沙哑,似乎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虚弱。
栀兰听了这话,心里微微一震,“那你想吃点啥么 ,我再去做。”她说着转身朝外走,公公望着她走出去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莫费心了,我啥么也不想吃……”他声音渐低,像是怕自己的话被风吹散,又像是不愿让栀兰听见他语气里的妥协。
逸卿从哈尔滨回来休假,听说公公身体不舒服,立刻到房间里去看他。公公见逸卿进来,想撑起身子,却明显力气不济,只勉强动了动。
见他气色不好,逸卿关切地问:“爷爷,你是哪不好受?明天我带去医院看看。”
“不用看,他们说是老毛病,唉,人老了就这样。”逸卿从没见过爷爷这么温顺的样子,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公公的目光落在逸卿身上,眼神中透出一丝疲惫和无奈。
在逸卿印象里,爷爷是三句话不来,就举起小拐杖要打人的主,如今却连说话都显得吃力,看起来他是真的老了。
第二天,逸卿领着公公去了医院,他找到当年给嘉濠看病的孙大夫。孙大夫问完了情况,叫公公躺下来用手按了按他的肚子说,“这么大年龄就别做胃镜了,太遭罪。”
逸卿听了孙大夫的话,心里一沉,他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叫公公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着,自己跟孙大夫进了办公室。
孙大夫低沉着声音看着逸卿说:“胃癌晚期,最多能活三个月,你们抓紧准备吧。”
从那天开始,栀兰每天给公公冲一杯奶粉,再加一个荷包蛋。开始几天,还能吃几口鸡蛋,后来慢慢地连鸡蛋也吃不动了。一天只喝几口奶粉。
看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栀兰打电话把逸卿叫回来,去跟他嘉湛和佳蓉商量着公公的后事。公公的六个儿女,如今只剩下他们姐弟两个人了。
五一刚过,公公就不行了,躺在炕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显得吃力。
栀兰坐在床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心里五味杂陈。公公的眼皮微微颤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力开口。
作了一辈子的公公走了,享年80岁。栀兰发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