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兰这辈子,最爱吃甜食,不管生的熟的,干的稀的,只要是甜的,她怎么吃都不烦。
孩子们都清楚地记得,她常讲起自己小时候吃油条的事。
栀兰四、五岁的时候,家庭条件很宽裕,大大每次出门回来,都给孩子们买油条吃,因为栀兰爱吃甜的,大大就用开水把油条泡几遍,咸味泡掉了,再拌上白糖给她吃。
自从当年在半拉山插队,跟嘉濠学会了养蜂。蜂蜜就成了白糖的替代品,那几年,喝水要加蜂蜜,吃馒头要蘸蜂蜜,吃大碴粥拌蜂蜜,就连吃黄瓜、西红柿也要就着蜂蜜一块吃。
那段日子,为了供孩子们上学,虽然家里很穷,很累。但是她觉得很开心,他们过得很幸福。她和嘉濠共同绞出来的蜂蜜,是她这辈子最难忘的味道。
现在条件好了,她又想起当年蜂蜜的味道,常年吃蜂蜜比吃菜都多。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和嘉濠一起养蜂的幸福时光。
确诊糖尿病那天,大闺女筱媛把餐桌上的蜂蜜桶收了起来,放到了后阳台里的柜子上,她跟栀兰说: “妈,医生说你得少吃甜的,以后就连水果咱也得控制点哈。”
“啥好的都不让吃,那我还活着有啥么意思?”栀兰当时就红了眼。说得筱媛哑口无言。
孩子们心疼她,兄弟姐妹们的意见也达成了一致。“妈这岁数了,她想吃啥就吃啥吧,她高兴比啥都重要。”
大家纷纷说,“咱们都盯紧点,除了妈每天自己做血糖测试,咱们谁过来的时候,也随时检测一下,发现妈的血糖有波动,及时去医院”。
可筱媛还是不放心,总劝她少喝点蜂蜜:“妈,不是一点不让你吃,你现在不到一个礼拜就吃了一斤蜂蜜,比正常人吃的都多,这样血糖肯定控制不住。”
她却不服气,“大夫说吃蜂蜜不升血糖。”
筱媛哭笑不得,只能耐着性子跟她解释:“那是正常人,你现在血糖高,再这么吃,万一得并发症可咋办?你在电视上没看到那些病人有多痛苦啊?”
栀兰不说话了。她也害怕并发症啊,自己遭罪不说,一旦真是那样,既浪费儿女的钱,还得多拖累儿女们跟着操心。
“不让吃就不吃了,你拿走吧。”她终于松了口。从那以后,蜂蜜再没出现在餐桌上。
筱媛以为她的劝说起了作用,去看了几次,蜂蜜桶都是老老实实在待在后阳台的柜子上。
可是血糖仪上的数字一直是有增无减,筱媛感觉不太对劲儿,以为是仪器出了问题,就带她去医院做了测试,结果还是一样。
医生明确告诉她们,蜂蜜虽是天然食品,但对糖尿病患者而言,同样会引发血糖波动。栀兰默默听着,手指摩挲着旧日养蜂时用过的木勺,眼神黯了下去。
直到有一个周末,筱媛去后阳台清理卫生,在她擦柜子的时候,发现手上沾得黏糊糊的。
她仔细一看,原来柜面上、柜门上到处是一串一串的蜂蜜点点,那一刹那,筱媛的心猛地一震——栀兰实在是馋极了,趁孩子们不注意,偷偷用小勺舀着吃。她怕孩子们生气,没敢把蜜桶拎回来。
那一刻,筱媛感受到了一个暮年老人的为难与可怜,她也在反思自己的严苛。一个母亲在病痛与口腹之欲间挣扎的卑微,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正像栀兰自己所说,啥好东西都不让吃,那她活着还有啥意思呢?人到晚年,究竟是活的时间更重要,还是活的质量更重要?
筱媛的心里又酸又软,她没戳破这事,只是悄悄把蜂蜜桶拎回了厨房,放回到原处。还在桶边放了个小勺子,想着 “让妈少喝点,总比偷偷喝强”。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孩子们见栀兰的血糖居高不下,就商量着给她换成用针剂控制,这样效果能更好一些。更重要的是栀兰就不用再受饮食的限制,想吃啥吃啥,让她尽量过得舒坦些。
栀兰听到之后特别高兴,可转过头又不同意了,“我还是吃药片吧,打胰岛素太费钱了,我听我同学说,一个月要花一两千块钱呢。”
筱媛一听就笑了,她就知道栀兰肯定会心疼钱的。赶紧安慰说,“妈,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们的卡里的余钱足够你买药用了,只要能把血糖控制住就行。”
栀兰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筱媛看出了她的心事,安慰她说,“妈,钱的事你不用心疼,您养了我们一辈子,也该轮到我们照顾您了。现在不控制好,以后花多少钱都替不了你遭罪呀。”
自从栀兰用上了诺和锐胰岛素,她的血糖一下就控制住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饭桌上开始出现久违的鱼香肉片和红烧排骨,虽然仍需节制,但不必再为一口甜食担惊受怕。
有时她甚至像个孩子似的,看到电视广告里的红闷扣肉,就眯着眼笑,喃喃跟闺女说,“我想吃那个——”
闺女都做不好这道菜,她们就去饭店里给她点。有一次筱媛跟朋友在外面吃饭,看到饭桌上有这盘扣肉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说,“我妈说,她想吃这个。”
朋友们一听,都纷纷说,“快,再点一盘,给老人带回去。”到家时,打包的盒子还温着,栀兰掀开盖子,香气扑面,她轻轻夹起一块,吹了又吹,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
那一口肉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仿佛不只是味觉的满足,更是被爱与惦念包裹着的幸福。她慢慢嚼着,仿佛要把这份滋味刻进记忆里。
栀兰知道,这口肉背后是女儿们对她的那份心情,生命走到暮年,还能被儿女们这么温柔呵护着,宠着、惯着,真是自己的幸运。
日子一天天过去,血糖稳了,食欲回来了,连带话也多了起来。她不用再担心血糖失控带来的后果,可以放心的享受每一顿热乎的饭菜,也能坦然接受孩子们带回的点心。
她开始学着用新买的血糖仪自己监测,每次看到数字正常,就笑着念叨:“这钱花得值。”
她甚至主动告诉闺女们,“我想吃酸菜猪肉蒸饺了。”
大闺女很快就给她包了一盆酸菜猪肉馅的蒸饺,吃不完的,用食品袋分装成一个个小袋,放在冰柜里冻上,让她自己每天热着吃。
没过多久,她又告诉三闺女,“上次吃那个大闸蟹味道真鲜,跟小时候吃的螃蟹一样,我还想吃。”
女儿们从不拒绝她的每一个小愿望。大闸蟹正当时令,舒婉拎回来一筐,一家人坐在桌前一起剥蟹,笑语满屋。
看看周末快到了,栀兰笑眯眯地问二闺女,“周六你干啥去呀?”
慧婕知道栀兰又想要她开车去马场了。笑着问,“妈,你是不是又想去看大舅了?”
“蜂蜜快吃完了,我跟人家订了十五桶,你得去帮我拉回来,顺便去看看你大舅妈,我感觉她今年不大好。”栀兰点点头,眼里闪着孩童般期待的光。
“行,那我明天下班回来,顺便去买些点心带上。”
周六的早晨,晨光微亮,慧婕已启动了车子,后备箱塞满了给大舅妈的补品和点心。栀兰穿得整整齐齐,围巾仔细系好,像要去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车轮轻碾过落叶,慧婕的目光落在后视镜里栀兰的脸上。
栀兰望着窗外熟悉的乡路,那笑容温润如秋阳,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柔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