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黎明，总是比别处来得更冷，更寂静。
当五班宿舍里还回荡着老马那富有节奏的鼾声和李梦不知所云的梦话时，一道黑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坐起。
林锋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熟练地穿上作训服，系好鞋带，整个过程流畅得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宿舍里的其他人睡得正沉，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走出宿舍，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林锋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肺部被冰冷的空气填满，眼神却愈发清亮。
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先绕着营房慢跑了几圈，让身体逐渐适应这清晨的低温。随后，他来到那片空旷的、被战士们戏称为“操场”的平地，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沙袋，熟练地背在身上。
负重五公里越野，这仅仅是开胃菜。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线艰难地撕开地平线上的云层时，林锋的身影已经化作草原上的一个小黑点，匀速地向前移动着。
……
『唔……天亮了啊……』
老马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习惯性地朝窗外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揉眼睛的动作就停住了。
远处，那个新来的兵，林锋，正背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一圈一圈地绕着营区跑。他的军装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宿舍里，薛林和李梦也陆续醒了。
薛林凑到窗边，啧啧称奇：『嘿，我说老马，这小子是真打算在咱们这儿练出个花儿来啊？这才第二天吧？』
李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把头转向窗户的方向，懒洋洋地开口，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不屑：『得了吧，新兵蛋子刚下连，身上那股劲儿还没散呢。我敢打赌，不出三天，他保准就跟咱们一样，天天躺在床上盼着开饭。』
老马没说话，他重新躺了回去，把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眼神有些复杂。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新兵，带着一腔热血来到五班，然后被这里的死寂和绝望慢慢磨平棱角，最终变成和他一样混吃等死的老兵。
这个林锋，会是下一个吗？
然而，三天过去了。
林锋的训练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清晨的负重越野雷打不动，下午喂完猪、干完杂活后，他会在操场上练习格斗。拳脚生风，一招一式都充满了力量感，嘴里还发出低沉有力的喝声，在这空旷的草原上显得格外突兀。
晚上，当老马他们围在一起打牌、吹牛的时候，林锋则捧着一本从团部图书馆借来的《步兵分队战术》，看得津津有味。
五班的氛围开始变得有些怪异。
牌桌上，李梦摸了一张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里那个安静看书的身影。
『他妈的，这小子是铁打的吗？』李梦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他图个啥啊？在五班，你就是练成神仙，有谁看得见？演习的时候，咱们就是个活靶子，他练这些有什么用？』
薛林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摔，烦躁地说：『不知道！别问我！我现在看见他那副样子就心烦！搞得咱们好像多堕落一样！』
老马叼着烟，默默地看着牌局，一言不发。但他出牌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曾经，他们嘲笑林锋是作秀，是傻。
现在，他们笑不出来了。
林锋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颓废和不堪。那种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坚持，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开始沉默，牌局也变得索然无味。更多的时候，他们会不自觉地，用一种混合着震惊、不解甚至是一丝敬畏的目光，看着那个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身影。
而在这群人中，受冲击最大的，无疑是许三多。
他不像老兵们那样已经麻木，他的心里还存着一丝念想，一丝他父亲口中“有意义的事”的念想。
他每天看着林锋。
看着他天不亮就起床，看着他汗如雨下，看着他把作训服拧出一滩水，看着他晚上捧着书本眉头紧锁。
许三多不懂那些复杂的格斗招式，也看不懂书里那些深奥的战术理论。
但他看得懂那份坚持。
他看得懂林锋眼神里的光。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明亮、坚定，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它熄灭。
再看看自己，每天除了发呆，就是被老兵们呼来喝去，干点杂活，然后继续发呆。
这，就是有意义的事吗？
许三多的内心，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终于，在一个下午，当林锋再次在操场上练习格斗术时，许三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学着林锋的样子，笨拙地挥了挥拳头。
他的动作软绵无力，毫无章法，像一只笨拙的熊。
正在打牌的李梦看到了这一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快看快看！一个疯子还不够，又来一个傻子！这俩人是想在咱们五班成立一个武术队吗？』
薛林也跟着起哄：『我看行！一个当师傅，一个当徒弟，刚好！』
老马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在许三多那笨拙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转向了林锋。
林锋似乎没有注意到许三多，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训练中。
但他的眼角余光，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知道，许三多这颗种子，快要发芽了。但他不能去扶，不能去催，他必须等许三多自己破土而出。
这一等，又是几天。
这天清晨，天色比以往更加阴沉，草原上的风也格外刺骨。
林锋照例完成了他的五公里越野，浑身蒸腾着白色的热气，如同神话里的凶兽。
他刚刚放下沙袋，准备开始格斗术的练习，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到了气喘吁吁的许三多。
许三多的脸冻得通红，嘴唇有些发紫，他跑到林锋面前，因为跑得太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站稳后，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角，不敢看林锋的眼睛。
林锋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着。
周围很静，只有风声和许三多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许三多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林……林锋……』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么事？』林锋的回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平静的语气，却给了许三多莫大的勇气。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有些怯懦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团火焰，一团混杂着渴望、期盼和决绝的火焰。
『我……我……』他结巴了一下，但很快就变得坚定起来，『我想跟你一起练！行不行？』
问出这句话后，他死死地盯着林锋，仿佛在等待一场最终的审判。他害怕被拒绝，害怕被嘲笑，害怕自己鼓起的所有勇气，在对方一个轻蔑的眼神下就土崩瓦解。
林锋看着他，看着这个未来兵王此刻最卑微也最勇敢的模样。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想练？可以。』
听到这句回答，许三多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林锋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
林锋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冷酷。
『但是，你听清楚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刮在许三多的心上，『我的训练，跟新兵连不一样，那只是过家家。在我这里，开始了，就绝对不能停。』
他上前一步，逼近许三多，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是敢半途而废，说一个“不”字，我就亲手把你打残，再把你扔到这草原上喂狼。你……想好了吗？』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林锋，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句“想好了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
恐惧，从心底升起。但他看着林锋那张坚毅的脸，看着他身上蒸腾的热气，再想到自己这些天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那股刚刚燃起的火焰，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迎着林锋冰冷的目光，许三多张开了嘴，那个将决定他未来军旅生涯，甚至是他一生命运的答案，就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