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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王宫的议事偏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巨大的兽皮地图铺展在中央,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清晰地标注着汉国的疆域、北境鬼方可能的活动区域,以及东部与亳邦接壤的、如今已剑拔弩张的漫长边界。墙壁上青铜灯树的光芒跳跃不定,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平添几分不安。

勐站在地图前,双手撑在厚重的楠木案几边缘,身躯前倾,肩背的肌肉线条在监国袍服下隐隐贲张,如同一头蓄势待发、凝视猎物的猎豹。他的目光灼灼,紧盯着代表亳邦厉将军所部的那些刺眼的朱砂标记,仿佛要将它们从地图上烧穿。

岩灵、稷、绘等核心重臣分坐两侧,神情肃穆。稷的指节因紧握而发白,绘则垂眸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几卷关于水利和民生的竹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简上的刻痕。玥坐在勐的右手边,她的面前静静放着那枚象征传承与秩序的青玉琮,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温润冰凉的玉质表面,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冷静,但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如同窗外积聚的阴云。

“厉贼欺人太甚!”勐的声音如同闷雷,骤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决绝,“陈兵边境耀武扬威在先,纵兵挑衅毁我商市、伤我边民在后!如今固安水闸被毁,虽非其直接所为,但谁能保证他没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心!若我汉国此时再一味隐忍退让,彼必视我新主软弱,国势可欺!届时大军真个兵临城下,内外交困,我等何以自处?又如何能集中起全部的力量和精力,去应对北境鬼方的威胁,去防备那不知何时便会彻底爆发的‘渊兽’之祸?!”

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凝重或迟疑的脸,最终定格在地图东线那片犬牙交错的区域:“我意已决!对厉部,绝不能只守不攻,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予以迎头痛击,一举打掉其嚣张气焰!”

勐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东陲营前方的一处名为“野狼谷”的狭窄地域:“据多路斥候反复探明确认,厉部最为骄横的前锋部队,约五百精锐,就驻扎于此谷!此地距离我东陲营主防线不足三十里,位置相对突出,与其后方主力有一定距离,正是可趁之机!”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勾勒出清晰的作战计划:“我的计划是,由东陲营主力于正面佯动,大张旗鼓,吸引厉部主力注意力。同时,秘密派出一支五百人的绝对精锐,由熟悉当地每一条山间小径的猎户向导带领,携带三日干粮,连夜翻越侧翼险峻山岭,隐蔽接敌,于黎明时分,人困马乏之际,突袭其野狼谷营地!”

他的拳头砸在“野狼谷”的位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此战目标,非为攻城略地,旨在速战速决,力求全歼或重创其前锋有生力量,尽可能俘虏其军官乃至重要将领!不仅要让厉疼,更要让亳邦朝堂上那些还在观望、甚至主张和平的人看清楚,我汉国的新刀,依旧锋利无匹,我汉国扞卫疆土、保护子民的决心,坚不可摧!唯有展示出我决一死战的意志和足以造成实质伤害的实力,才能迫使亳邦内部的主和派占据上风,压过厉这等主战狂徒!这,才是为我汉国赢得应对真正心腹大患——北境鬼方和那悬于头顶、不知何时彻底落下的‘天劫’——所必需的、宝贵的喘息之机和时间!此乃,以战止战,以战促和!”

“监国!万万不可啊!”勐的话音刚落,稷司农便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过急,甚至带倒了身前的茶盏,浑浊的茶水泼湿了地图一角。他掌管全国粮秣赋税,对数字最为敏感,此刻脸色因激动和担忧而涨红,“我军去岁方才平定北境,安澜堡驻防加固、新辟驿道修建、数万归附部族的安置赈济,已消耗粮草军械巨万!龙城及各郡仓廪虽经大力整顿,存粮亦非无限,需精打细算,以备不时之需与明年春荒!司工署那边,为应对诡异水患、修复固安水闸、研制对抗‘渊兽’的新式器械,更是日夜赶工,木材、铜铁、皮革消耗如同流水!此时若再启东线战端,还是主动出击,长途奔袭,粮草转运损耗、军械箭矢补充、战马草料、伤员抚恤安置……桩桩件件,哪一项不是巨大的开支?这还只是初战!一旦战事不顺,稍有迁延,或是北境鬼方窥得虚实,趁机大举南下,我军将陷入东西两线作战、首尾难以兼顾之绝境!届时,莫说应对那虚无缥缈的天劫,怕是连龙城乃至全国军民的口粮,都难以为继啊!监国,三思,三思啊!”

绘司书也缓缓开口,他抬起手,用袖子轻轻蘸去地图上的水渍,语气虽不如稷那般激烈,却同样充满了深切的忧虑,字斟句酌:“监国,稷司农所虑,实乃老成谋国之言,关乎国本。况且,《汉律》颁布未久,初行于四方,政令尚未完全畅通,民心初定却未深固。值此内外敏感之际,大动干戈,恐非最佳时机。是否……可再遣一能言善辩、熟知亳邦内情之重臣为使,携厚礼前往交涉,陈明利害?或可尝试联络亳邦内部与厉不睦之势力,从内部分化施压?或许,尚有兵不血刃化解危机之可能?”

这时,玥抬起了头,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在略显嘈杂的反对声中,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兄长,我反对此战。”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惊诧的、担忧的、审视的,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勐的眉头瞬间拧紧,看向妹妹。

“我深知兄长欲以雷霆手段震慑外敌,为汉国争取宝贵时间的良苦用心。”玥的目光与勐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正面相对,毫不退让,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灯火,“但兄长,此举风险太大,代价可能远超预期。”她条分缕析,语气沉静却重若千钧,“其一,正如稷司农所言,国库空虚,后勤补给线漫长脆弱,一旦战事拖延,国力恐被拖垮,动摇根基。其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奇袭之计虽妙,却依赖天时地利与敌方反应的配合。向导是否绝对可靠?山路是否畅通无阻?若我军行踪暴露,或是厉部早有防备,奇袭不成,反遭优势兵力包围伏击,则东陲营危矣,五百精锐恐有去无回!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急切,“我们眼下真正需要倾尽全力去应对的敌人,或许并非东线的亳邦厉将军,而是那在河底日益活跃、行踪诡秘、破坏力惊人的‘渊兽’,是巫以生命为代价观测、预警的可能到来的‘长夜’!将本已捉襟见肘的宝贵兵力、资源,大量消耗在与亳邦的边境冲突上,若此时‘渊兽’再次大规模现身,掀起滔天洪水,或是北境鬼方主力看准时机大举南下,我们届时还能拿什么去抵挡?那才是真正可能导致社稷倾覆、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

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妹妹的反对,尤其是如此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并且是在所有核心重臣面前,如此直截了当地与他的战略决策对立,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难堪和被挑战权威的烦躁。他理解玥和稷、绘等人的担忧,那些风险他何尝不知?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战场直觉和对亳邦、对厉其人的判断。在他看来,眼前的危机,唯有以攻代守,以强硬的胜利才能破解。

“你们的顾虑,你们所言的困难,我勐,难道不知吗?!”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压抑的怒意,在殿内回荡,“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亳邦内部,绝非铁板一块!厉之所以敢如此嚣张,步步紧逼,正是欺我汉国新主上位,内部权力交替未久,北境有患,天灾诡异,认定我必不敢、也不能两线用兵!此时若不迎头痛击,示之以强,他只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只有打疼他,打怕他,让亳邦王室和所有贵族看到,与我汉国开战需要付出的惨重代价,他们内部那些不愿损耗国力、主张和平交涉的声音,才能真正获得话语权,才能压制住厉这等战争狂徒!这,才是避免未来更大规模、更长久、更惨烈战争的最佳途径,甚至是唯一途径!”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炬,扫过脸色苍白的稷和眉头紧锁的绘,最终再次牢牢锁定在玥那写满不赞同的脸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监国最终决断的威势:“我意已决!此战,必须打!而且,要快,要狠,要打出我汉国的军威国威!一切后果,无论功过,皆由我勐,一力承担!”

他动用了监国无可置疑的权威,强行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岩灵大司马,”他转向一直沉默不语、闭目仿佛养神的父亲,“由你亲自统筹后方一切粮草、军械、民夫调度,确保东线战事供应无虞,不得有误!命令即刻以监国令形式下达,东陲营及已增援之精锐百人队,秘密进入最高战备状态,秣马厉兵,三日后子时,依计行事,不得延误!”

岩灵缓缓睁开眼,起身,向着儿子,也是向着监国,深深一躬,拱手领命。他看向勐的目光极其复杂,既有身为父亲对儿子即将亲冒矢石的深切担忧,也有作为历经沧桑的老将对这一冒险战略本身的审慎与不认同,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和一句分量千钧的嘱托:“老臣……遵命。然,监国需知,兵者,国之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望监国……慎之又慎,盼将士们……能得胜凯旋。”

军事会议最终在一种不欢而散、压抑到极点的气氛中结束。稷重重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颓然坐下。绘默默地将案上的竹简一一卷起,动作缓慢,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玥深深地看了勐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失望、痛心以及对未来的深深忧虑,她没有再争辩,只是径直起身,裙裾曳地,无声地、决绝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议事偏殿。

众人散去后,空旷的偏殿内只剩下勐一人,以及那依旧在摇曳燃烧的灯焰。方才的激烈争论似乎还在梁柱间回荡。他走到墙边,取下悬挂在那里的一柄样式古朴的青铜长剑。那是阳歌年轻时惯用的佩剑之一,剑身修长,寒光内敛,靠近剑格处有着几处细微的、历经战阵留下的磕碰痕迹,握在手中,能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历史与责任。

勐的手指缓缓地、极其珍重地抚过冰凉的剑身,指尖感受着那些细微的磨损,眼神却坚定如亘古不变的磐石,低声自语,仿佛在与冥冥之中的父亲对话:“父亲,您将这片国土,将这柄守护之剑交到我的手中,我岂能坐视外敌如此欺凌我民、蔑视我国而无动于衷?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我坚信,唯有以雷霆之势,劈开这东线的困局,才能为汉国,为玥,为所有依靠我们的子民,争得一线生机!我做的,是对的……一定是对的……”

而另一边,玥并未返回自己的官廨,也未去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民生政务。她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独自一人来到了巫静养的那处位于王宫角落、遍植草药、异常僻静的院落。院内,几株老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苦涩与清香交织的草药气息。巫穿着一身素麻长袍,静静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闭着双眼,面容枯槁,仿佛已与这夜色、这庭院融为一体。

玥走到他面前,缓缓跪下,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迷茫,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巫……我未能劝阻兄长……他执意要打这一仗……战争,无法避免了。我……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而我们汉国,我们所有人……前方的路,究竟在何方……那‘长夜’,真的会来吗……”

巫缓缓睁开眼,那双仿佛能洞穿时空迷雾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内心承受着巨大压力、在理想与现实间艰难挣扎的年轻辅政。他没有直接回答玥关于战争与对错的问题,也没有解释那玄奥的预言。他只是抬起枯瘦如树枝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北方——龙城之外,那条孕育了文明、此刻却暗藏凶险的巨龙般的大河流淌而来的方向,用那沙哑而空灵、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说了一句看似与眼前战事毫不相干,却让玥浑身骤然一颤、寒意顿生的话:

“孩子,静下心,仔细听……你听到了吗?河水……哭得更响了,带着血的味道。”

第44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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