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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

中国最北的边陲小城,仿佛是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一块寒冰。当王建国父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历经数日辗转,终于踏上这片被深雪覆盖的土地时,第一个感觉并非是抵达目的地的松懈,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孤寂与苍茫。

这里的冷,与长白山不同。那是一种干涩的、锋利的、无孔不入的酷寒,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锉刀,刮在脸上生疼。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三种颜色:天空是那种被冻透了的、毫无杂质的灰蓝色;大地是望不到边的、死寂的白;而远处那些顽强伫立的樟子松和白桦林,则是沉默的、压抑的黑。

小城规模不大,房屋低矮,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几乎是笔直的,很快就被寒风撕碎。街上行人稀少,个个裹得如同厚重的棉熊,行色匆匆,很少有人交谈,仿佛多说一句话都会浪费掉宝贵的热量。

王建国找了个靠近江边(黑龙江已然封冻,如同一条巨大的白色冰龙)、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招待所住下。小小的房间炉火烧得很旺,却依然驱不散那沁入骨髓的寒意。

王清阳一进屋就缩到了炕上最暖和的位置,小脸冻得发青,抱着热水杯瑟瑟发抖。即便有老祖宗灵须的微薄暖意护体,这极北的严寒对他瘦弱的身体来说,依旧是巨大的考验。

王建国看着儿子,心中忧虑更甚。老祖宗指引的“绿光”和“引导者”在哪里?这茫茫冰原,人迹罕至,如何去寻?难道真要等到冬天,去看那虚无缥缈的极光?

“清阳,能感觉到什么吗?”王建国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

王清阳闭着眼睛,似乎在努力感知,许久,才缓缓摇头,声音带着疲惫:“…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气’很乱…很散…‘线’也看不清楚…好像…被冻住了…”

连儿子的“眼睛”在这里都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王建国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国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听消息。他不敢直接问“绿光”和“引导者”,只能旁敲侧击,借口是带儿子来看病的南方人,听说漠河冬天有种神奇的“神光”能治百病,想来碰碰运气。

招待所的服务员、街边小饭馆的老板、蹲在墙角晒太阳的老农…… responses 大多类似:带着同情和一丝看外地傻子的戏谑。

“神光?哦,你说极光吧?那玩意儿冬天是有,好看是好看,治百病?瞎扯淡!” “这季节哪有光?等吧,还得冷上好几个月呢!” “小伙子,孩子病得厉害得送医院,指望老天爷不行啊……”

一无所获。

王建国甚至冒着严寒,去了附近的边防哨所和林业检查站,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或地方,结果除了得到几句例行公事的盘问和“注意安全,别乱跑”的警告外,别无收获。

希望,如同这里的温度一样,一点点降至冰点。

带来的钱像雪融化一样快速消耗,漠河的物价比长春高出一大截。王建国不得不开始计算着每一分钱,伙食从带肉的炒菜变成了馒头咸菜和最简单的面条。王清阳很懂事,从不抱怨,但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小脸和因为寒冷而更加苍白的嘴唇,王建国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被窥视的感觉。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时刻盯着他们。但每次他警惕地四下张望,除了茫茫白雪和呼啸的风,什么也发现不了。他怀疑是自己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

直到第三天夜里。

王建国被一阵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抓挠声惊醒。

声音来自…窗外!

漠河冬夜,窗外是零下三四十度的极寒,怎么可能有活物?

他浑身汗毛倒竖,悄悄披衣下炕,拔出砍柴刀,一点点挪到窗边,猛地撩起厚重的棉窗帘——

窗外,除了玻璃上凝结的厚厚冰花,空无一物。

但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却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和接近!仿佛就在窗外咫尺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一点窗户缝隙!

刺骨的寒风瞬间倒灌进来!

与此同时,一道极其模糊瘦小的、近乎透明的黑色影子,如同受惊的兔子,嗖地一下从窗台下窜出,瞬间消失在院外漆黑的雪地里!

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但绝不是普通的动物!

王建国猛地关紧窗户,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不是幻觉!真的有东西在盯着他们!是胡三姑派来的?还是那个“戴黑帽子”对头的手段?它们竟然一路跟到了漠河!

这一夜,王建国彻底失眠了。他握着刀,守在窗边,直到天色微亮。

第二天,王建国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他必须主动出击,哪怕希望渺茫。他想起昨天在镇上唯一那家小卖部买东西时,听店主和一个老农嘟囔,说今年冬天江对面老毛子(俄罗斯)那边好像不太平,老是有些奇怪的动静,还有人说在江心岛附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回来就病倒了,胡言乱语说什么“绿眼睛”、“黑船”。

江心岛?不该看的东西?绿眼睛?

王建国心里一动。虽然“绿眼睛”和老祖宗说的“绿光”未必是一回事,但在这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任何一点异常都值得尝试。

他打听清楚江心岛的方向,给儿子裹上所有能穿的衣服,背上干粮和砍刀,又特意将那颗柳叶玉石藏在儿子贴身处,毅然朝着黑龙江封冻的江面走去。

江面上的风更大,毫无遮挡,吹得人几乎站不稳。积雪很深,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王清阳小脸冻得发紫,却紧紧咬着牙,努力跟着父亲。

按照指点的方向,他们艰难地行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了那个所谓的江心岛。那其实是一片稍大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沙洲,上面长着一些低矮的枯草和灌木。

岛上…空无一物。

只有风雪呼啸而过。

王建国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难道只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王清阳忽然猛地拉住了他的衣角,小手指向岛屿边缘、靠近主航道方向的一处雪堆!

“…爹…那下面…有东西…在动…” “…不是活物…是…‘死’的…但又…没死透…” “…有很多…很多的…‘怨气’…和…‘铁锈’味…”

王建国心中一凛,连忙拔出砍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雪堆。

他用刀鞘拨开表面的积雪——

积雪下,赫然露出了半截…扭曲变形的、锈迹斑斑的…黑色金属物体!

那像是什么机器的残骸,被巨大的力量撕裂、揉碎,然后又冻结在冰层里。金属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锈迹和冰凌,但依稀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非中文的字母和数字印记。

这是…船上的零件?还是什么其他设备的残骸?怎么会在这里?

王建国用刀敲了敲那金属,发出沉闷的声响。

突然!

那半截金属残骸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铁片在摩擦的尖锐噪音!

紧接着,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漆黑的、带着强烈铁锈味和石油味的怨念,如同井喷般从残骸断裂处汹涌而出!

那怨念在空中迅速凝聚,竟然化作了十几个模糊扭曲、穿着破烂外国水手服、皮肤惨白浮肿、眼睛只剩下漆黑窟窿的…外国水鬼的虚影!

它们发出无声的、却充满痛苦和愤怒的咆哮,伸出腐烂的手臂,朝着王建国父子猛地扑了过来!带着一股冰冷的、想要将活人拖入江底陪葬的恶毒意念!

是沉船的遇难者冤魂!被这金属残骸禁锢于此,化作了地缚灵!

王建国吓得魂飞魄散,抡起砍柴刀胡乱挥舞,但刀锋根本碰不到这些没有实体的怨灵!那冰冷的怨念瞬间缠绕上来,让他如坠冰窟,血液都快冻僵了!

“清阳!快跑!”王建国嘶声大吼,想用身体挡住儿子。

但王清阳却没有跑。

他看着那些扑来的、充满异国气息的冤魂,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似乎能感受到这些冤魂那跨越国界的、纯粹的痛苦和迷茫。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对抗,而是…尝试着去“沟通”?

他口中发出几个极其古怪拗口的、不成调的音节,像是模仿着某种语言碎片,又像是某种本能的、超越语言的灵魂低语。

同时,他眼中那极淡的金色流光微微闪烁。

那些扑到近前的异国水鬼冤魂,动作猛地一滞!它们那空洞的眼睛“看”向王清阳,似乎有些困惑,那滔天的怨气竟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和…迟疑?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

王清阳猛地将自己贴身藏着的那根、蕴含着胡家老祖宗气息的灵须举了起来!

温和的、洁白的光晕再次散发开来!

虽然无法完全驱散这些强大的异国怨灵,但那源自东方强大存在的、带着秩序和守护意味的气息,显然与这些混乱痛苦的西方冤魂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排斥力!

冤魂们发出更加愤怒和困惑的嘶嚎,攻势稍缓,但依旧围绕着他们不肯散去,黑色的怨气不断冲击着灵须散发出的白光屏障。

“走!爹!快走!”王清阳小脸煞白,举着灵须,大声喊道。

王建国反应过来,一把抱起儿子,也顾不上方向,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那些异国水鬼冤魂在他们身后发出不甘的咆哮,追了一段距离,似乎无法离开江心岛太远,最终只能慢慢缩回了那金属残骸之中,江面上再次恢复了死寂。

王建国一直跑到能看到岸边的民居,才敢停下来,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有余悸。

太危险了!差点就交代在江心了!

“清阳,你没事吧?刚才…”他急忙查看儿子。

王清阳摇了摇头,虽然虚弱,眼睛却亮得惊人:“…我没事…爹…那些…外国叔叔…他们…好像…不是故意要害人…” “…他们…很痛苦…很迷茫…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们说的‘绿眼睛’…好像…是一艘…很大的…黑船…” “…船上有…很坏很坏的…‘眼睛’…在看着…所有东西…”

黑船?绿眼睛?王建国皱紧眉头,这似乎牵扯到了更复杂的事情,可能与江对面的局势有关,绝非他们能掺和的。

这次冒险,虽然侥幸逃生,但关于“绿光”和“引导者”,依旧毫无头绪。

父子二人狼狈不堪地回到招待所,身心俱疲。

希望,似乎再一次破灭了。

夜里,王清阳发起了低烧,可能是白天在江边受了风寒,睡得极不安稳,嘴里说着含糊的胡话,一会儿是中文,一会儿又夹杂着几个听不懂的外语单词。

王建国心急如焚,用湿毛巾敷着他的额头,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王清阳的烧稍微退了些,但依旧昏昏沉沉。

王建国决定去镇上唯一的卫生所买点退烧药。

就在他买完药,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时,经过镇口那棵被积雪覆盖的大樟子松下,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绿色军大衣、须发皆白、满脸冻疮的老头,正蹲在树下,面前摆着几个用冰雕刻的、粗糙的小动物造型,似乎是在售卖。

王建国本没在意,正准备走过。

那老头却忽然抬起头,一双浑浊却异常清澈的眼睛看向他,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汉语,慢悠悠地开口了:

“外乡人…孩子病哩?”

王建国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嗯,冻着了。”

老头眯着眼,看了看王建国来的方向(卫生所),又看了看招待所的方向,咂吧咂吧嘴:“这儿的药…不治根儿啊…”

王建国心中一动,看向老头:“老师傅有办法?”

老头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指了指自己面前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冰雕:“俺没啥办法…就是看你们爷俩…在镇上转悠好几天哩…像在找啥…”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似乎无意地瞟了一眼王建国口袋里露出的那半截装药的纸袋,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有些东西啊…急不来…” “…就像等那‘绿光照顶’…” “…时候没到…你把眼珠子望穿喽…它也出不来…” “…时候到了哩…你坐炕头上…它自个儿就来敲你窗棂子哩…”

绿光照顶?!

王建国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他死死盯住老头:“老师傅!您…您知道绿光?!”

老头却像是说漏嘴一般,连忙低下头,摆弄着那几个冰雕,嘟囔道:“俺瞎说的…俺就是个卖冰疙瘩的老废物…懂个啥…买不买?不买别挡俺晒太阳…”

王建国哪里肯放过这唯一的线索,连忙蹲下身,压低声音,急切地说:“老师傅!求您指点指点!我们父子俩从南边来,就是为这个来的!孩子的病…也跟这个有关!”

老头抬起眼皮,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王建国,又像是能透过重重墙壁看到招待所里生病的孩子一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沉默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说道:“…漠河这地界儿…冬天长着呢…” “…‘绿光’…是冬天的景儿…” “…但等‘光’来…不如…去找‘看光的人’…”

“看光的人?”王建国急切地问,“去哪里找?”

老头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小镇更北面、那片更加荒芜、仿佛与天际线接壤的茫茫雪原和林海:

“…北边…洛古河老村…最尽头…江岔子边上…” “…有个…不爱说话的…老敖…” “…他年轻时候…是这一带最好的…‘冰眼’…” “…一辈子…就爱看些…别人看不到的‘景儿’…” “…你们去那儿…碰碰运气吧…”

老头说完,便不再理会王建国,专心致志地雕刻起手里的冰块,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的闲聊。

王建国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洛古河!老敖!冰眼!看光的人!

这绝对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连忙对老头千恩万谢,也顾不上买药了,转身就朝着招待所狂奔而去。

他要立刻带儿子去洛古河!去找那个叫老敖的“冰眼”!

他没有看到。

在他转身跑远之后。

那个蹲在樟子松下的卖冰老头,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老头脸上那副憨厚麻木的表情渐渐消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他年纪和打扮截然不符的、深邃而沧桑的光芒。

他低声自言自语,声音微不可闻,仿佛风雪中的叹息:

“…种子…撒下了…” “…路…指了…” “…能不能发芽…能不能走到头…” “…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喽…” “…老朋友…俺能做的…就这么多哩…”

他低下头,继续雕刻着手里的冰块。

这一次,他雕刻的不再是小动物。

而是一个…模糊的、带着狐狸轮廓的…人脸冰雕。

冰雕的眼角,似乎还凝结着一滴…永远不会滴落的…冰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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