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春节,海城飘着细细的白雪。
海城的街道比往常安静许多。詹春兰在宿舍的窗前贴了张红纸剪的窗花,算是应景。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在外过年。
早前,她和汪文锋对好了“恋爱剧本”,他去江城看小姨时相识,她到海城学习时重逢,他乡遇故知,两个孤独的灵魂就这么彼此吸引,在詹春兰要回江城时,分离的痛苦和可能再也不会相见的恐慌,使得两人终于捅破了窗户纸,确定了关系。
而詹春兰的人设就是一个敢爱敢恨的新时代女性,为了她和他的未来,在江城努力运作,不远千里、孤身一人来到海城。
这就是詹春兰和汪文锋之间“缠绵悱恻”、“分分合合”、“久别重逢”的爱情故事。
这个充满戏剧性的故事,在这个崇尚真挚感情的年代,轻易就打动了所有人。厂里的女工们见了她,总要打趣两句:“小詹为了汪医生千里迢迢跑来海城,真是难得。”
春节前,汪家特意邀请她一起过年。詹春兰准备了丰厚的节礼登门拜访——海城食品厂新出的什锦糖、托人从江城带来的桃片糕,听说方黎女士爱吃,还有她亲手织的围巾。汪文锋的母亲方黎女士拉着她的手说:\"除夕小三要在医院值班,你一个人多冷清,就来家里过年吧。\"
她微笑着婉拒了。
既然知道这段关系终将结束,何必过多介入对方的生活?临走时,她在汪家客厅的茶几上,看见了一盆兰花,应该是之前送给汪文锋的那盆,长势正好,叶片油亮。那一刻,她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自己的心意有被好好对待,内心总是欢喜的,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除夕这天,厂里没有放假,工厂要“抓革命、促生产”,要求人们“移风易俗”,在节假日期间也要坚持工作和生产。
当然政策是这样要求的,但执行的是人,到底没有那么死板,没有明说,但大家都默契得知道,今天可以早点下班,通常是下午四点,人就走得差不多了。
她也跟着早退,回到宿舍,把煤炉子从走廊拖到寝室里,架上小铁锅,锅里白菜、粉丝、半听午餐肉“咕嘟”得正欢,她早早的买好了一斤五花肉,冻的梆硬之后,费力切成薄片,烫在不怎么辣的“火锅”里,肉片在热汤里微微卷曲,她假装自己是在涮牛肉,这个小小的自欺欺人让她忍不住笑了。
听着窗外偶尔传过来的欢声笑语,像是以前春节电视里传出的背景音,是那么的应景。
詹春兰忽然想起江城糕点厂的热闹。李秀秀和范红英应该正在家里吃团圆饭吧?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想她。
她拿筷子敲敲锅沿,权当给自己守了个岁。
忽然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詹春兰被吓一跳,不过想到这事在厂里,厂门口还有保卫科值班的,不会随意让人进来,便大起胆子开门。
门外,方黎女士身着一件黑色长款大衣,内搭灰色高领毛衣,脖子上正围着詹春兰年前织的那条米色围巾。她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发梢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
“阿姨!”詹春兰又惊又喜,连忙侧身让人进屋,“这么冷的天,您怎么来了?快进来烤烤火。”
方黎笑着走进来,目光温和地扫过这间整洁的职工宿舍:“除夕夜,想着你一个小姑娘第一次在外地过年,心里放不下。”她走到煤炉边,把手凑近炉火暖了暖,“给你带了几道菜,陪你说说话。”
说着,她走到桌旁,打开食盒:“这是红烧肉,听小三说你很喜欢吃,就是不知道阿姨做的合不合你的口味,一路过来都凉了,得热热再吃;这是海城熏鱼,外酥里嫩,甜咸适口,你之前应该没吃过,可以尝尝。”
最后,她取出一盘金灿灿的蛋饺,看了看炉子上正“咕嘟”作响的汤锅:“这个正好可以烫在你这锅汤里,算是给你添个菜了。”
詹春兰看着桌上渐渐摆满的菜肴,正要开口,却见方黎又端出一碟子汤圆:“这是我现包的芝麻馅汤圆,留着明早吃,讨个团团圆圆的好彩头。”
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再看看方黎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脸颊,詹春兰忽然说不出话来。
在家时过得再难,她没哭过;原主受再多委屈,也不曾掉泪。可自从离开那个家,明明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的眼泪却变得不争气了。
汤圆的白糯皮儿上还沾着一点干面粉,像雪粒落在春天刚冒头的嫩芽上。詹春兰盯着那一粒粉痕,眼前忽然就起了雾——雾气越聚越浓,把方黎女士温柔的脸、把炉膛里跳动的火苗、把满桌子的热汤香气,全都笼了进去。
她想说\"谢谢阿姨\",可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只挤出一句带着鼻音的\"我……去给您倒茶\"。
转身拿杯子的瞬间,两颗眼泪啪嗒落下,她没有管,强装镇定的抓了一小撮茶叶放在杯子里,再提起暖水瓶缓缓倒出开水,热气氤氲,也让她的情绪得到缓解。
当她转身的时候,除了微红的眼眶,已经恢复正常。
方黎女士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杯,坐在炉子边小口小口得喝水。
“阿姨,您这时候过来了,家里怎么办?”詹春兰突然想起,汪文锋家里现在应该只剩他爸爸、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四个男人在家。
“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在家,还需要我担心什么?”方黎女士不在意地摆手,不过,她好像忘了些什么,不过看着眼前这个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算了,应该不重要。
詹春兰见她毫不在意,虽然有些对不起,破坏人家团圆了,可……她现在真的好舍不得她,有些温暖若从未得到也就罢了,一旦拥有又骤然失去,那滋味实在太难受。就让她自私这一回吧。
“那,阿姨,我给您添一副碗筷,我们一起吃吧。”说着,詹春兰又起身去拿碗筷,虽然自己这里的菜应该比不上方黎女士家里的丰盛,但方阿姨自己端菜过来了呀,最起码有她自己喜欢吃的吧……
“行啊,今晚我们母女也算是团圆了,吃一顿团圆饭正好!”方黎女士笑容舒展,也觉得詹春兰这个女孩子落落发放,是个好孩子。
楼上,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吃得宾主尽欢,话题从汪文锋,聊到女人和事业,满室皆是暖意与笑声。
楼下,汪文川跺着脚,把大衣领子竖得老高,嘴里哈出的热气在路灯下结成白雾。他抬头望了望宿舍三楼那扇亮着黄光的窗,窗上贴着红纸剪的梅花,影影绰绰可见两个身影挨得很近,时不时传出笑声。
“妈不是说给嫂嫂送个菜就下来吗?怎么还聊上了……”他嘟囔着,手指冻得发红,忍不住又朝掌心哈了口气。
他原地转了两圈,实在扛不住,缩到楼道口避风,嘴里小声抱怨:“什么‘立马下来’,女人说话果然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