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山一行离京后不久，一份关于兵部武库司的初步调查报告便悄然呈送至陈天纵的书案上。天枢楼的行动效率极高，短短数日，已勾勒出几条若隐若现的线索，将武库司几位主事官员与张家外围的商业网络连接起来，尤其是在军械原材料采购与验收环节，存在着诸多不清不楚的账目与“惯例操作”。赵铁山酒后所言非虚，边军所用军械的质量问题，根子恐怕确实出在神都的某些蠹虫身上。
陈天纵指尖轻轻敲击着报告，目光沉静。这印证了他的部分猜测，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扳倒一两个小官无济于事，唯有深挖下去，找到更坚实的证据链，乃至揪出幕后更大的保护伞，才能对张家及其背后的势力造成实质性的打击。这需要天枢楼的触角，更深地楔入那些看似铁板一块的权力堡垒。
“通知小乙，启动‘蜂鸟’计划，目标，兵部侍郎张维清府邸。”陈天纵的声音在密室内响起，平静无波。张维清，张恒的叔父，在兵部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是张氏家族在朝堂上的重要支柱之一，也是武库司事务的实际掌控者。渗透他的府邸，风险极高，但若能成功，回报也将是巨大的。
“蜂鸟”计划，是天枢楼针对高层官员府邸渗透的代号，取意于蜂鸟身形小巧、行动迅捷、难以捕捉。计划的核心并非强攻或直接窃取，而是通过长期、隐蔽、多渠道的方式，将眼线安插进去，或收买关键位置的仆役，形成内应。
几乎在同一时间，针对京城几个主要商会，尤其是与张家关系密切的“四海商会”的渗透也在加速。天玑楼的商业扩张，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掩护。通过正常的商业往来、供货渠道、甚至是人才流动，天枢楼的情报人员得以光明正大地进入这些商会的核心圈层。
夜色深沉，神都的权贵区一片寂静，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夜空。张侍郎府邸的后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下人服饰、身形瘦小的身影闪了出来，左右张望一下，迅速融入黑暗之中。他是府中的一名负责采买的三等仆役，名叫王三。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老实巴交、嗜赌如命的王三，早已在半年前就被天枢楼盯上，并通过精心设计的赌局“欠”下巨额债务，最终被胁迫着成为了内线。
王三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处早已废弃的土地庙。庙内阴影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东西带来了？”
“带…带来了。”王三的声音有些发抖，从怀里摸出几页揉得发皱的纸张，“这是老爷书房这个月废弃的字纸，我…我偷偷藏起来的。还有…听书房伺候的小厮说，前儿个老爷发了好大的火，好像是因为北边送来的一份密报，具体内容不知道，但老爷骂了几句‘蠢材’、‘办事不力’…”
阴影中伸出一只手，接过纸张，又递过去一个小钱袋。“做得不错。下次，想办法弄清楚，老爷最近和哪些人往来最密，尤其是夜间来访的客人。”
王三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一丝贪婪与恐惧交织的神色，连连点头，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溜走了。
阴影中的人，正是天枢楼负责“蜂鸟”计划的骨干之一。他仔细地将那几页废纸收好，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在天枢楼那些善于从蛛丝马迹中拼凑真相的分析师手里，或许就能还原出张维清近期的关注重点、笔迹习惯，甚至是不经意间写下的只言片语。
类似的场景，也在“四海商会”的账房先生家里，在某个与张家交好的御医的药童身上，悄然发生着。金钱、把柄、许诺、情感……天枢楼运用着各种手段，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地将情报网络向着目标的核心区域延伸。
数日后，一份份零碎的情报开始汇拢。关于张维清与几位边镇将领的私下书信往来（虽无具体内容，但频率异常）；关于“四海商会”近期几笔巨额资金的不明流向；关于兵部内部对北疆军务的一些争议性决策……信息依然琐碎，但拼图的碎片正在不断增加。
然而，就在渗透行动看似顺利推进之时，一股潜流也开始悄然涌动。
负责与王三接头的天枢楼成员“灰隼”，在一次例行传递信息后，按照反跟踪规程，在神都的街巷中绕行了数圈。他的动作轻灵而隐蔽，专挑人流复杂、易于隐藏的小巷穿行。但就在他即将抵达安全屋前，一种常年游走在危险边缘形成的直觉，让他脊背陡然一凉。
有人跟踪！
不是寻常的市井之徒，也不是官府巡街的兵丁。那是一种极其专业的、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如同附骨之疽，时隐时现，若非灰隼经验丰富，几乎难以察觉。他立刻改变了路线，放弃了返回安全屋，转而混入了一个喧闹的夜市，利用人群的掩护，连续变换了几次装扮，最终才确信摆脱了那双眼睛。
几乎在同一晚，另一名负责商会渗透的情报员也报告了类似情况。他在与一名被收买的商会管事秘密会面后，感觉似乎被人远远地吊着，虽然对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挥之不去。
消息迅速报至陈天纵那里。
密室中，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陈天纵凝重的面色。小乙垂手立于下方，详细汇报了两次被反向追踪的经过。
“对方很谨慎，没有打草惊蛇，只是远远缀着，似乎在确认我们的行动模式和人员。”小乙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与自责，“是属下失察，未能及早发现。”
陈天纵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于自责。渗透与反渗透，本就是情报战线上的常态。天枢楼近期的活动频率和范围都在扩大，引起某些势力的警觉，是迟早的事。
“能判断出是哪一方的人吗？”陈天纵问道。
小乙沉吟片刻：“手法很老练，跟踪时对距离和环境的掌控极佳，不像是江湖帮派或者普通衙门的探子。倒有些像是……训练有素的军方斥候，或者，皇室暗卫的风格。”
皇室暗卫？陈天纵眼神微凝。他想起了在“百花楼”时感知到的那股阴冷气息。皇帝虽然表面上对他这个“骤然得势又迅速‘跌落’”的纨绔不再过多关注，但显然，暗中的监视并未放松。或者说，皇帝对任何可能在神都搅动风云的潜藏势力，都抱有本能的警惕。
除了皇室，三皇子那边也不可能毫无动静。自己之前设计让其吃了个闷亏，以那位皇子的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他门下亦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追踪探查，本就是其长项。
甚至是张家，作为神都的地头蛇，发现自己外围势力被针对后，动用隐藏的力量进行反调查，也完全有可能。
一时间，迷雾重重。反向调查的背后主使，可能是皇室，可能是三皇子，也可能是张家，或者……是几方势力不约而同的行动。
“暂停所有非紧急的线下接头和信息传递。启用三号应急联络渠道，所有信息加密等级提升一级。”陈天纵迅速做出决断，“对已知的几个可疑监视点，进行反向侦查，但要绝对小心，宁可跟丢，不可暴露。重点查一下，最近京城是否有陌生的、行为异常的高手出现。”
“是！”小乙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阁主，那‘蜂鸟’计划和商会渗透……”
“计划照旧，但行动节奏放缓，以安全为第一要务。”陈天纵目光锐利，“告诉下面的弟兄，我们面对的可能是多方的眼睛。从今日起，每个人都要做好自己可能已暴露在监视之下的准备。行事需更加缜密，如履薄冰。”
小乙肃然应诺，转身离去安排。
密室中重归寂静。陈天纵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神都的星空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天枢楼的深度渗透，如同一把试图撬开坚硬外壳的利刃，如今，这外壳似乎已有所察觉，并开始释放出自身的防御与反击。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发生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每一步都需谨慎，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
“反向调查……”陈天纵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也好，就让这潭水，搅得更浑一些。看看最终，是谁先抓住谁的尾巴。”
他很清楚，随着阴阳阁的壮大和行动的深入，与各方势力的正面碰撞迟早会来。现在的反向调查，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第一道闪电。他必须在天枢楼这张情报网被彻底撕破之前，找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主使，并准备好应对随之而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夜色更深，神都依旧沉睡，而在这静谧之下，情报与反情报的暗战，已然升级。一张更大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撒向阴阳阁，而陈天纵，则站在网的中心，冷静地审视着每一个方向的动静，准备着下一步的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