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庞大的队伍已集结于通州码头。
晨雾霭霭,运河上水汽弥漫,数十艘官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桅杆如林,旗帜在微风中舒卷。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是那艘最大的钦差官船,高大巍峨,装饰虽不极尽奢华,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度。
林如海早已穿戴整齐,一身二品大员的绯色官袍,外面罩着钦差特赐的麒麟补服,神色凝重地站在码头上,监督着最后的事宜。
他望着烟波浩渺的运河,目光似乎已经投向了危机四伏的江南,眉头紧锁,忧思重重。
陛下的重托、盐政的积弊、前程的未卜,以及身边那位极度不稳定的“雍王协理”,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林大人,一切准备就绪,可否请雍王殿下登船?”
一个礼部官员上前请示,打断了林如海的沉思。
林如海回过神,点点头:“有劳了,本官这便去请殿下。”
他转身走向不远处那辆被侍卫和太监层层围着的皇家马车。
刚到车边,就听见里面传来赵钰不耐烦的声音:“怎么还不走啊?闷死了!我要坐大船!”
车帘掀开,福安连滚爬爬地出来,一脸苦相:
“林大人,您可来了!殿下他……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林如海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走到车门前,躬身道:
“臣林如海,恭请雍王殿下登船。”
车门打开,赵钰探出头来。他没穿那身沉重的亲王礼服,只着一身湖蓝色的锦缎常服,倒是显得清爽利落,只是脸上写满了迫不及待。
他看了一眼林如海,也没啥礼节概念,直接问:“能上船了?太好了!”说着就要往下跳。
旁边的太监吓得赶紧搬来脚凳,七手八脚地扶着他下来。
赵钰脚一沾地,就兴奋地朝着官船跑去,步子又快又急,吓得前后左右的侍卫太监们一阵忙乱,生怕他磕着碰着或者一脚踩空掉河里。
林如海看着他那活力过剩且破坏力未知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赶紧快步跟上。
登船的过程又是一阵小小的鸡飞狗跳。赵钰对那又高又陡的跳板产生了兴趣,非要自己走,
结果差点因为步子太大失去平衡,幸好左右侍卫眼疾手快扶住,才没酿成“雍王落水”的惨剧。
上了船,他又对船舷、桅杆、船帆产生了浓厚兴趣,这里摸摸,那里拍拍,木质结构在他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
“殿下!殿下!请您入舱休息吧!外面风大!”福安带着哭腔跟在后面劝。
“不要!里面闷!这里好看!”赵钰扒着船舷,看着下面滚滚的河水和不远处逐渐苏醒的市镇,觉得新鲜极了。
林如海见状,只得上前,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劝道:
“殿下,航行尚需时日,您若是喜欢,日后随时可以出来观赏。
此刻船即将起航,甲板上人多杂乱,恐冲撞了殿下。不如先入舱安坐,待船行稳了再出来?”
赵钰歪头想了想,觉得这个“林大人”说话还算中听,而且船舱看起来确实挺宽敞舒服的,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那好吧。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有有!早已备好了!”
林如海连忙道,示意福安赶紧引殿下入舱。
总算将这位祖宗请进宽敞明亮的主舱,里面早已布置妥当,桌椅家具都特意换成了结实耐用的硬木,器皿也多是铜器或厚实的瓷器。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蜜饯。
赵钰一看到吃的,立刻安静下来,专心致志地开始对付那些点心。
林如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退出舱外,站在甲板上,看着码头上最后一批物资装船,下达了起航的命令。
“解缆!升帆!起航——!”
嘹亮的号子声中,水手们忙碌起来。巨大的船帆缓缓升起,吃饱了风,鼓胀起来。
官船微微一震,缓缓离开了码头,驶入运河主道。其余的随行船只也依次启航,组成一支颇具规模的船队,向着南方迤逦而行。
岸上,送行的官员们躬身行礼,直到船队远去。
站在船头,看着渐渐远去的通州码头和帝都巍峨的城墙轮廓,林如海的心中非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离京城越远,离江南越近,就意味着真正的挑战即将开始。
运河两岸的景色逐渐开阔,田野、村庄、树林缓缓向后移动。
初春的寒风掠过水面,带着湿冷的气息,吹得林如海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
他回想起陛下的嘱托,盐政的千头万绪,江南官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以及漕帮那群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
每一项都足以让人焦头烂额。而现在,他还要时时刻刻担心身边这位雍王殿下会不会突然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这位殿下,心思单纯如白纸,却力大无穷似凶兽。是好棋还是死棋?
林如海心中完全没有底。他只能期望,这位爷至少不要帮倒忙,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船上,让他能专心应对前方的风浪。
“林大人。”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林如海回头,是陛下派来的侍卫统领,姓韩,据说身手极好,是禁军中的佼佼者,此次明面上负责整个船队的护卫,实则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和看住雍王。
“韩统领。”
林如海点点头。
“大人放心,沿途安保已布置妥当。水下、两岸皆有暗哨,必保殿下与大人无恙。”
韩统领话语简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面与两岸。
“有劳韩统领了。”林如海感激道。他现在急需任何能让他安心的力量。
就在这时,主舱里传来赵钰欢快的声音:
“福安!这个糕好吃!再拿一盘来!还有那个圆的果子是什么?也拿来我尝尝!”
林如海和韩统领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
船队顺着运河缓缓南下,桨橹声声,打破着水面的平静。
前方路途漫长,吉凶未卜。林如海倚着船舷,望着南方的天空,只觉得那看似晴朗的天际下,正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或许并非江南的盐场,而是他身后船舱里,那个正为了一块糕点是豆沙馅还是枣泥馅更好吃而纠结的雍王殿下。
一路辞别了帝京,直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