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重华宫正殿内已点起了灯火。
允堂一路小跑着进来,脖子上那对青绿小葫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跳跃,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跑得有些急,小脸泛红,手指却始终没离开那对冰凉的葫芦,指腹一遍遍摩挲着葫芦光滑的表面,像是在确认它们的存在。他几乎是贴着椅子边蹭到桌前的,目光还黏在胸前的宝贝上,连桌上精致的晚膳都没能立刻吸引他的注意。
南烁早已坐在主位,看着小儿子几乎是挂着那对葫芦飘进来的,嘴角便不自觉地弯了起来。他下午在太后处便知道了这对葫芦的来历,此刻却故意放慢语速,声音温和地唤他。
“堂堂,这是什么呀?拿来给父皇瞧瞧?”
允堂眼睛倏地亮起来,像盛满了跳跃的星子,几步就冲到南烁跟前,踮起脚尖,献宝似的将那对葫芦高高举过头顶,几乎要碰到父皇的下颌。
“父皇!父皇看!是祖母给孙儿的!”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压不住的欢喜,“好看吗?”
南烁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去碰那葫芦,而是先落在允堂温热的脸颊上,轻轻捏了捏,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
“好看,”他笑着,声音里全是纵容,目光落在那对精巧的葫芦上,“还是一对呢!难得。”
侍立在一旁的张敬贤垂着眼,手势沉稳地指挥着宫人将一盘清炒笋丝和一碟子酿鸽子蛋轻轻放在允堂面前。
小殿下对那葫芦的痴迷他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得很。
从十五皇子允堂呱呱坠地起,就被陛下亲自抱养在这重华宫正殿,同吃同住,整整九年,直到今年才搬到旁边的偏殿。陛下对这位幼子的偏爱,重华宫上下无人不知。这般情景,张敬贤早已是司空见惯,面上依旧是那副恭谨沉静的模样,只眼角余光留意着小主子,随时准备布菜。
允堂听到父皇说“一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珠立刻骨碌碌转了几圈,一个念头在小小的心里飞快地扎了根。
小手飞快地解开系在脖子上的丝绦,将那对连在一起的小葫芦取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塞进南烁的大手里。
“父皇爹爹,”他仰着小脸,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笃定,“把它分开!堂堂一个,爹爹一个正好!”那语气仿佛在分配世上最公平的珍宝,理所当然。
南烁掌心一沉,那对微凉的葫芦落入手心。他确实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赞叹,竟换来小儿子这般干脆的割爱。
心头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涌上一股滚烫的暖流,熨帖得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他抬眼,对上允堂那双清澈见底、毫无保留的眼眸。这双眼睛里映着烛光,也映着他自己,满满当当的,再无其他。
说明在这孩子心里,自己占着第一位的位置?这个认知带来的满足感,压过了御书房里堆积的疲惫和阴霾。
“好,”南烁的声音更软和了几分,笑意从眼底漫出来,“堂堂一片心意,父皇收下了。”他转手将小葫芦递给侍立一旁的张敬贤,“去,照我们小殿下的意思,仔细分开弄好。”
“是,老奴明白。”
张敬贤躬身,双手稳稳地接过那对宝贝。他小心地托着,退步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侧殿的帘幕后。
南烁收回目光,伸手把还踮着脚、巴巴望着张敬贤离开方向的允堂轻轻按回他的椅子上。
“坐好,先吃饭。张伴伴做事最是稳妥,一会儿就弄好给你送回来。”
他亲自执起银箸,夹了一块剔得干干净净、只余雪白嫩肉的清蒸鲈鱼腹,稳稳放到允棠面前的小碟里,“来,尝尝这个。”
允堂乖乖拿起自己的小筷子,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侧殿的方向瞟。南烁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那点暖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慢慢驱散了白日里盘踞的冷硬。
下午御书房里那份北境军报带来的沉重压力,此刻也轻了许多。定远将军陆铮赢了,一场硬仗,总算没白费这两个月的殚精竭虑。
消息传来时,连一向沉稳的太子承瑾,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肩膀松了下去。
儿子虽未多言,但南烁知道,这两个月,承瑾跟着他,心也一直悬在北境的风雪里。
只是……南烁的目光落在眼前跳跃的烛火上,思绪飘远了些。
北境烽火暂熄,宫墙之内呢?那些年长的皇子,出宫建府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承瑾的太子之位,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他那外祖家……念头刚转到此处,一声清脆又带着点不满的童音便响在耳边。
“父皇!父皇爹爹!”允堂见父皇夹了鱼给自己,却半晌不动,眼神也飘忽起来,不由得放下小筷子,扯了扯南烁的袖子。
“你在想什么呀?堂堂喊你好几声啦!”
南烁猛地回神,目光瞬间聚焦。眼前是允堂微微嘟起的小脸,带着被忽视的委屈。他心底那点因朝堂纷扰而起的阴郁,在对上这双纯净眼睛的刹那,烟消云散。
“没什么,”南烁脸上的笑意重新变得真切,又夹了一筷子嫩绿的青菜心放到允堂碟中,“父皇就是在想,我们堂堂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允堂得了夸奖,小脸立刻放晴,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才专心对付起碟子里父皇夹来的菜。
张敬贤并未让这对父子等太久。不过一刻钟光景,他便重新出现在殿内,手中托着一个铺着明黄软缎的托盘,脚步轻快却沉稳地走到近前。
“陛下,小殿下,老奴办妥了。”
托盘上,那对青绿小葫芦已然分开。
一只依然穿着细细的金丝绦绳,显然是给允堂重新挂在脖子上的。另一只则被巧妙地改成了腰佩样式,底下缀着几缕同样青碧色的细密丝穗,丝穗间还点缀着几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润泽青金石珠子,显得雅致又不失贵重。
南烁先拿起那只带着绦绳的小葫芦,对允堂招招手。
“来,堂堂。”
允堂立刻蹦下椅子,几步跑到南烁腿边,仰起小脸,满是期待。
南烁微微倾身,双臂绕过他的小肩膀,动作轻柔地将那根细细的金丝绦绳在他颈后系好。青绿的小葫芦重新垂落在他胸前,温润的碧色衬着杏黄的皇子常服,更显灵动。
系好后,南烁并未立刻让他回去,而是就着这个姿势,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才温声道。
“好了。”
允堂低头,爱惜地摸了摸胸前失而复得又变得“独一无二”的小葫芦,咧开嘴笑了。他也没走开,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南烁拿起托盘上另一只做成腰佩的小葫芦。
南烁站起身,解下腰间原本系着的那枚羊脂白玉双鱼佩。他拿起那只缀着青金石穗子的碧玉小葫芦,手指灵活地将其系在了腾出来的绦环上。
那抹青翠欲滴的颜色,瞬间便垂挂在了帝王玄色常服的下摆旁,紧挨着象征无上尊荣的明黄丝绦。
小小的葫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碧色流转,在这庄重威严的帝王衣饰间,添上了一抹奇异又和谐的生机与温软。
允堂一直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父皇的动作,直到那抹熟悉的青绿稳稳地垂在了父皇的腰侧,紧挨着那明晃晃的黄色带子。
他小小的脸上,笑容像初绽的花蕾一点点盛开,最后变成一个大大的、心满意足的笑。
“好啦!”允堂拍着小手,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宁静,“父皇一个!堂堂一个!”他像是完成了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脚步轻快地跑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小筷子,吃了起来。
南烁垂眸,目光落在腰间那抹新添的青翠上。
小葫芦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摆,那温润的碧色,仿佛带着幼子掌心残留的温度,丝丝缕缕地透进衣料,熨贴着皮肤,也无声地沁入心底。
连日来因北境战事悬而未决而紧绷如弦的心绪,此刻松弛下来。陆铮赢了,捷报飞传,这自然是好消息。
只是太子承瑾……外祖家,近日借着几位年长皇子即将出宫建府的风头,动作频频,那份不安分的心思,南烁在御书房案头堆积的密报中看得清清楚楚。
一丝冰冷的锐意在南烁眼底深处悄然划过,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腰间那轻轻晃动的碧玉小葫芦,再抬眼看向对面正努力对付一块软糯点心、吃得脸颊鼓鼓囊囊的小儿子时,那点寒意便如春阳下的薄冰,悄然融化。
允堂似乎察觉到父皇的目光,抬起沾了点点心屑的小脸,冲他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南烁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拿起银箸,夹了一块允堂够不到的、炸得金黄的奶酥卷,稳稳地放入他面前的小碟中。
“慢点吃。”
南烁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寻常父亲才有的纵容。
允堂用力点头,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地应着。
“嗯嗯!”
张敬贤侍立一旁,将眼前这温情脉脉的一幕尽收眼底。他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思绪,只是那惯常恭谨的嘴角,也柔和了起来。
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侍膳的宫人立刻会意,悄步上前,将一道温热的羹汤轻轻放到帝王的右手边。
那枚系在帝王腰间的青绿小葫芦,在摇曳的烛光下,流转着温润而静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