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拖着那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躯,一步一步挪回了他自幼居住的重华宫暖阁。
每走一步,手腕的刺痛和筋脉深处弥漫的寒意都在提醒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踏入熟悉的殿门,目光所及,是精致的雕花窗棂,是悬挂的名家字画,是柔软昂贵的波斯地毯,是角落里他曾缠着太子哥哥给他做的那个小小的、有些粗糙的木马玩具……
这些往日里承载着温暖与宠溺的物件,此刻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刺痛他的心脏。
允堂环视着这片他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自嘲与荒凉的笑。
真是……可笑至极。
东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着小主子单薄僵硬的背影,心酸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殿下……奴才……奴才帮您收拾些行李吧?您平日惯用的物件,常穿的衣裳……”
“行李?”允堂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哭泣都让人心慌,“我现在是个庶民。”他侧过头,目光空洞地扫过殿内琳琅满目的陈设,“这里的一切,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哪来的行李。”
允堂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刚刚赶至门口的张敬轩耳中。
张敬轩脚步一顿,心中暗道不好。
他本是奉了陛下的暗示前来,陛下虽在盛怒下下了旨意,但到底父子连心,那“贬为庶人”多半是气话,意在震慑,让他吃些苦头,低个头,事情便有转圜余地。
陛下暗示他,允堂若带走些宫里的体己物件,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可眼下,殿下这态度……
张敬轩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委婉地传达陛下的“网开一面”,却见允堂已经将目光转向了东远。
东远噗通一声跪下,眼圈通红,语气坚定。
“殿下!让奴才跟着您吧!您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
允堂看着他,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轻轻摇头,声音带着疲惫。
“我带不了你。我现在自身难保,说了不算。你是宫里登记在册的侍卫,能不能跟我走,你得问张公公。”
他将这个问题,轻飘飘地抛给了门口的张敬轩。
张敬轩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快步走进来,先是对允堂行了一礼,然后连忙对东远,更是对着允堂说道。
“小殿下言重了!东远既然有心侍奉,内廷司这边自然可以通融。小殿下……您也不必急着离宫,或许……”他想说或许陛下气消了,事情还有转机。
可允堂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东远身上,语气平淡地陈述。
“张公公说了,可以。那我们走吧。”
至于从小照顾他起居的大太监常德,允堂甚至连问都没问。常德是皇帝身边大总管的徒弟,前途光明,怎么可能跟他这个“庶人”走?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张敬轩看着允堂说完便真的转身,毫不留恋地向殿外走去,身上依旧是那套略显凌乱的寝衣,手腕上随意缠着的布条还渗着血痕,除此之外,身无长物。
东远见状,也顾不上许多,连忙爬起来,小跑着跟上。
看着那一主一仆,两个单薄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宫道尽头,张敬轩站在原地,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不安和寒意。
这位小殿下……他好像……真的不打算回头了。
他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带,不是在赌气,而是用一种最沉默的方式,斩断了与这座皇宫、与这里所有人的联系。他不是在等待陛下的宽恕,他是真的……要走了。
张敬轩望着空荡荡的宫门,心中一片冰凉。陛下啊陛下,您这次……好像真的失算了。小殿下他……没有如您所料的那般低头。
您用皇权和父爱做的赌注,似乎……赌输了。
允堂带着东远,沉默地走在出宫的漫长宫道上。阳光照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望着某个方向,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他转过头,对东远低声吩咐。
“去……去我母亲宫里一趟。就说……我想见她一面。”这或许是他离开前,最后一点不甘心的牵绊。
东远愣了一下,立刻点头。“是!奴才这就去!”他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允堂就站在原地等着,身体虚弱得几乎要靠扶着宫墙才能站稳。
时间一点点流逝,宫道上来往的宫人内侍看到他,都远远地避开,目光复杂,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看待“麻烦”的疏离。
不知过了多久,东远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慌张和为难,他跑到允堂面前,张了张嘴,话却堵在喉咙里。
允堂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微弱的期待,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她……不肯见我,是吗?”允堂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东远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殿下……娘娘……娘娘说她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您……让您……让您保重……”
身子不适?保重?
允堂听着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也好,这样也好。
他伸手,轻轻将东远拉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
“起来吧。她说得对。”他淡淡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现在是庶人,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挺好的。”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向着宫门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东远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擦了把眼泪,赶紧跟上。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那个他生活了十几年、承载了所有爱与痛、荣耀与背叛的地方。
宫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是一个他全然陌生、无所适从的世界。
允堂站在宫门外,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耸立、金碧辉煌的宫墙。然后,他毅然转过身,带着唯一的仆从东远,汇入了茫茫人海,再也没有回头。
宫墙之内,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宫墙之外,是吉凶未卜、冰冷残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