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走廊里惨白的灯光亮起,将陆卫国将军紧握着儿子右手的身影拉得很长。那只包裹着陆铮冰凉手掌的、布满老茧的大手,传递着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力量。陆铮闭着眼,泪水依旧无声滑落,嘴角的血迹已被护士轻柔拭去,留下刺目的苍白。但他的右手,那只完好的、被父亲粗糙拇指包裹着的指尖,极其微弱地蜷缩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轻轻回握着父亲的拇指。
窗外,沈念薇的手心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父子俩紧握的手和陆铮苍白绝望的侧脸。陆卫国那句“周震山老首长……走了”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不仅刺穿了陆铮,也深深刺进了她的心。她感受到陆铮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彻底崩塌的绝望,那不仅仅是身体的伤痛,更是精神支柱被连根拔起的灭顶之灾。
陆卫国维持着弯腰握手的姿势许久,直到感觉儿子颤抖的指尖微微稳定下来,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直起身。他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紧闭双眼、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儿子,布满血丝的眼底是深沉的痛楚和一种作为父亲、作为军人的沉重担当。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仿佛背负着无形重担的步伐,走出了IcU。他要去面对周老帅的追悼会,去稳定风雨飘摇的局势,去扛起一个儿子此刻无法扛起的责任。
厚重的门在陆卫国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似乎将陆铮更深地锁进了他无声的绝望深渊。IcU内只剩下仪器的低鸣和护士轻柔的走动声。陆铮依旧闭着眼,但紧锁的眉头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周爷爷的离去,父亲深重的悲痛,还有自己这条如同废物的左臂……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坠入了无底的冰窟,连回握父亲手指的那点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窗外走廊。
沈念薇看着陆卫国将军孤寂沉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又看向IcU内那个被巨大悲伤和绝望笼罩的身影。王栋梁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干净的布包,里面是给沈念薇带来的热粥和干净衣物。
“小沈,吃点东西吧?你脸色太难看了。”王栋梁担忧地看着沈念薇摇摇欲坠的样子,“陆哥他……会挺过来的,首长刚才……”
“栋梁哥,”沈念薇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她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病床上的陆铮身上,“我想进去。我想……陪着他。”
王栋梁愣了一下,随即面露难色:“IcU有严格规定,探视时间……”
“我知道。”沈念薇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直视着王栋梁,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执着,“我不说话,我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他……他现在一个人在里面……他需要有人……他需要知道……有人一直在这里。” 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保证,绝对安静,不影响治疗。求你了,栋梁哥,帮我想想办法……”
王栋梁看着沈念薇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心疼和决绝,再看看IcU内陆铮那死寂般的侧脸,心中一阵酸涩。他重重叹了口气:“我去问问护士长和医生。”
王栋梁找到正在护士站忙碌的护士长,低声说明了沈念薇的请求。护士长皱了皱眉,看向IcU的方向,又看了看窗外沈念薇那苍白憔悴却异常坚持的脸庞,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特殊时期……沈记者刚给陆参谋输了血,身体也很虚弱。让她穿上隔离衣,消毒彻底,只能待十五分钟,保持绝对安静。陆参谋现在情绪和身体状况都非常脆弱,任何刺激都可能引发危险,明白吗?”
“明白!谢谢护士长!”王栋梁连忙道谢,快步走回沈念薇身边,“成了!护士长同意了,只能待十五分钟,必须绝对安静!”
沈念薇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芒,用力点头:“好!我保证!我保证!”
在护士的指导下,沈念薇进行了严格的消毒,穿上宽大的蓝色无菌隔离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病房,而是战场。推开IcU厚重的门,消毒水和药物混合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瞬间放大。
她的脚步放得极轻极轻,如同踩在云端,生怕惊扰了病床上的人。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牵动了她所有心魂的位置。病床上,陆铮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脸色惨白,那只被支架包裹的左臂像一件被遗弃的残破物品,安静地躺在那里。他完好的右手放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着。
沈念薇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窒息。她慢慢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的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憔悴的眉眼,高挺却失了血色的鼻梁,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薄唇。她看到了他眼角未干的泪痕,看到了他紧锁的眉头下深藏的痛苦和茫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监护仪上平稳跳动的绿色曲线,证明着生命的顽强。沈念薇遵守着承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陆铮的脸上。她想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告诉他:我在。我一直都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
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也许是巨大的身心疲惫,陆铮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紧锁的眉头也似乎舒展了一丝。但他依旧没有睁眼,仿佛沉溺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沈念薇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只完好的右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曾经那么有力,那么温暖。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想起在青松岭疗养院档案室,这只手曾紧紧护住她;想起在爆炸的瞬间,这只手曾死死抓住那个金属盒;想起在昏迷前,这只手还攥着那个装着他们童年照片的军官证……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握住那只手。想用自己的温度,驱散他掌心的冰凉。想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指尖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靠近陆铮放在身侧的那只手。她的指尖,终于轻轻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他冰冷的、蜷曲的指尖!
如同触电般,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沈念薇全身!她看到陆铮放在身侧的那只右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那原本无意识蜷曲的手指,似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睡般的迟滞,微微舒展了一点,仿佛在无意识中,回应着那微弱的触碰!
沈念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不敢再动,只是用指尖那一点微小的接触面积,轻轻地、持续地贴着他的指尖,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回应。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和酸楚瞬间涌上鼻尖,眼眶再次湿润。他没有拒绝!哪怕是在昏迷或半梦半醒间,他的身体本能地回应了她的靠近!
这个微小的、无声的回应,给了沈念薇莫大的勇气。她不再犹豫,用极其轻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了陆铮那只冰凉的手背上。她的手心温热,带着一丝因紧张而渗出的薄汗。她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覆盖着,仿佛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她感觉到陆铮的手背肌肉似乎紧绷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他的指尖,在她温热的掌心覆盖下,不再那么冰冷僵硬,似乎……极其缓慢地汲取着来自她的温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五分钟的时限仿佛转瞬即逝。护士长无声地走到沈念薇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时间到了。
沈念薇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铮沉睡(或半昏迷)中依旧带着痛苦痕迹的脸庞。她缓缓地、极其不舍地,将自己的手掌从他的手上移开。在离开的瞬间,她感觉到陆铮那只被她覆盖的手,似乎……极其微弱地、本能地向上抬了一下,仿佛在挽留那突然消失的温暖!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沈念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但这一次,是混合着心疼、酸楚和巨大希望的泪水!
她站起身,对着陆铮的方向,无声地用口型说道:“我等你醒来。” 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护士长,离开了IcU。
厚重的门再次关上。病床上,陆铮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但那只刚刚被温暖覆盖过的右手,指尖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僵硬地蜷曲着。它微微舒展着,安静地放在身侧,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温热。紧锁的眉宇间,那深沉的痛苦似乎被撕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窗外,王栋梁看着沈念薇出来,虽然依旧眼眶通红,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她走到窗边,再次将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目光温柔而执着地望向里面。
夜,深了。IcU内仪器规律的低鸣,如同寂静中的心跳。陆铮那只放在身侧的右手,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极其缓慢地、无意识地移动了微不可查的一毫米,仿佛在寻找着那片刚刚失去的、短暂却真实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