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包裹里的旧物,如同无声的惊雷,在陆铮心中炸开后又缓缓沉淀,化作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底色。周爷爷的信件已然粉碎,那份跨越十年的沉重嘱托和残酷真相,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灵魂。仇恨的火焰熄灭了,但战斗的意志却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变得更加冰冷、坚韧、目标明确。
第二天清晨,当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陆铮已经睁开了眼睛。左臂神经损伤的剧痛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但他似乎已经学会了与这种痛苦共存,甚至将其转化为磨砺意志的砾石。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等不及李康复师到来,便自行开始了意念训练。
闭上眼睛,“老槐树下”的意念空间比以前更加稳固清晰。他没有急于求成,而是按照沈念薇笔记里强调的“感觉引导”,先将全部心神沉入左手食指指尖那已经相对清晰的麻痒感中。如同抚摸一枚温暖的玉石,他细细地“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生物电信号,将它作为所有动作的起点和锚点。
然后,他开始尝试驱动食指进行微小的、不同方向的意念活动——不仅仅是屈伸,还有极其细微的侧向移动、甚至想象指尖在空中“画圈”。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精神消耗和与剧痛对抗的艰辛,但他的心态已然不同。不再因失败而暴躁,不再因进展缓慢而绝望。他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地雕琢着那片神经的废墟,寻找着任何可能被重新接通的通路。
当李康复师和王栋梁走进病房时,看到的是陆铮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却眼神亮得惊人、完全沉浸在自我训练中的景象。
“陆参谋,你……”李康复师有些惊讶。
陆铮缓缓睁开眼,打断了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李老师,今天开始,调整方案。被动活动照旧,tENS照旧。但主动训练,增加项目:除了屈伸,加侧向移动和微小画圈意念引导。感觉刺激,增加强度对比——冰水(5°c)和温水(45°c)交替刺激,布料增加粗麻布和极细的天鹅绒,木块增加重量分级。”
他的要求清晰、精准,仿佛不是病人,而是在下达训练指令的教官。
李康复师怔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敬佩的光芒。她能感觉到陆铮身上气质的微妙变化,一种更深沉、更内敛却也更强大的力量感。“好!没问题!”她立刻应下。
新的训练科目更加艰苦。冰水与温水的交替刺激,对迟钝的神经末梢是巨大的考验,常常引发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粗麻布的摩擦和天鹅绒的轻拂,要求大脑去分辨更加细微的差异。而用意念驱动手指进行侧向移动甚至画圈,更是难如登天,需要调动更深层、更精细的肌肉控制单元。
陆铮却如同磐石,默默承受着一切。汗水浸透了一次又一次的病号服,嘴唇时常被咬破,左手手臂因持续的训练而微微肿胀,但他眼中的火光从未熄灭。每一次极其微小的进步——比如在冰水刺激下终于能“感觉”到一丝明确的“冷”,或者意念画圈时无名指能跟随食指产生一丝微弱的协同颤动——都会让他眼中爆发出更加执着的光芒。
沈念薇留下的那本笔记,被他翻得起了毛边。他不仅严格执行,更开始在上面记录自己的感受和发现:“45°c温水刺激下,麻痒感增强,利于后续意念驱动”、“意念画圈时,想象指尖有阻力,反而更容易找到发力点”、“剧痛高峰期过后约15分钟,神经兴奋度似乎有短暂提升,适合进行高难度尝试”……
他成了自己最好的医生和研究员,将身体变成了试验场,用惊人的意志力和冷静的头脑,不断优化着康复方案。
几天后,一个下午。
陆铮正在进行一次高强度的意念画圈训练。他闭着眼,全部心神凝聚在左手食指指尖,想象它抵着一颗无形的珍珠,极其缓慢地、克服着巨大的阻力,做着顺时针的圆周运动。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突然! 在意念中“珍珠”滚过四分之一圆弧的瞬间,现实中的左手食指,不仅完成了微弱的屈曲和侧移,连带着整个手掌尺侧(小拇指侧)的肌肉群,都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动,极其轻微地向上抬起了一丝!同时,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如同细小电流窜过的酥麻感,从食指指尖瞬间蔓延至半个手掌!
这个变化微小却清晰无比!不仅仅是单一手指的活动,而是出现了协同运动的苗头!
陆铮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自己的左手!他甚至能看到手掌尺侧边缘那微不可查的抬起幅度!
“李老师!”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
一直守在旁边的李康复师也瞬间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她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托住陆铮的前臂,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协同运动!出现协同运动萌芽了!天哪!这……这太快了!这简直是……”
这意味着神经恢复不再局限于孤立的点,开始出现网络化重建的迹象!这是功能恢复进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里程碑!
陆铮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喘息着,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他再次闭上眼,趁热打铁,继续驱动意念,巩固着这来之不易的协同感觉!
西北基地。沈念薇的临时宿舍。
昏暗的台灯下,沈念薇正伏案疾书。她已经连续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处理“夜莺”技术分析的收尾工作和“捕蛇”行动的最终报告。“蜂鸟”即是“牧羊人”的真相,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上,但也让她对那份工作的意义有了更深的理解。她必须尽快完成,然后……回去。回到陆铮身边。他需要她,她也迫切地需要看到他。
就在这时,加密通讯器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是“磐石”的专线。
沈念薇立刻接起:“‘磐石’,请讲。”
“‘红箭’,‘夜莺’技术初步逆向分析报告及反制方案框架已通过总部最高层级审议。”“磐石”冰冷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丝毫情绪,“你的任务暂告一段落。基地后续工作将由其他小组接手。”
沈念薇的心猛地一跳!暂告一段落?这意味着……
“鉴于你在此次任务中的卓越贡献,以及……其他考量,”磐石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意有所指,但依旧冰冷,“总部命令:即日起,解除你的临时战备状态。给予你两周休整假。休整期间,保密条例依旧生效。休整地点……自行安排,报备即可。”
休整假!两周!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沈念薇所有的疲惫!她几乎要握不住通讯器! “是!明白!”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另外,”磐石的声音再次响起,补充道,“关于陆铮同志的康复进展,总院刚提交了最新评估报告。报告显示,其神经功能恢复速度超出预期,出现早期协同运动迹象。总部意见,可考虑转入更高强度的康复阶段。相关事宜,总院会与你对接。”
陆铮出现协同运动了?!沈念薇的心脏再次被巨大的惊喜填满!他做到了!他真的在飞速进步!
“谢谢首长!”沈念薇的声音充满了感激和激动。
通讯结束。沈念薇放下通讯器,在原地呆立了几秒钟,仿佛无法消化这接连的好消息。随即,她如同旋风般行动起来,飞快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心脏在胸腔里快乐地跳动,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几个小时后,天刚蒙蒙亮。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般驶离西北基地,载着归心似箭的沈念薇,奔向机场,奔向那个她日夜牵挂的人。
黄昏时分。陆铮的病房。
一天的强化训练刚刚结束。陆铮疲惫不堪地靠在床上,左臂因训练而微微颤抖,传来阵阵灼痛,但他精神却异常亢奋。协同运动的出现,如同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他看到了更多恢复的可能性。他甚至开始尝试用意念去驱动那几根还毫无动静的手指。
王栋梁正在帮他按摩放松右臂和肩颈肌肉。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突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线站在门口,身形略显单薄,带着一路风尘,脸上带着疲惫,却有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他。
是沈念薇! 她回来了!
陆铮的身体猛地一僵,目光瞬间定格在门口那个身影上。所有的疲惫和疼痛似乎在那一刻都消失了,胸腔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瞬间填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神死死地锁着她,仿佛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沈念薇一步步走进病房,脚步很轻,却仿佛踩在陆铮的心尖上。她走到床边,目光细细地描摹过他苍白却似乎多了几分棱角的脸庞,落在他那只放在软垫上、依旧被支架包裹却似乎有了些微不同生气的左臂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地覆在了陆铮左手的……食指指尖上。
温热的触感,带着窗外风尘的微凉,瞬间从指尖传递过来。 陆铮的身体猛地一颤!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他左臂深处,那熟悉的麻痒感如同被点燃的星火,骤然变得清晰!而在沈念薇的指尖下,她清晰地感觉到——陆铮左手那根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却无比确定地向上勾了勾,轻轻地回蹭了一下她的指腹!
一个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回应! 一个跨越了生死、离别、巨大秘密和漫长煎熬的……回应!
两人目光交织,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指尖那微小而真实的触感,在无声地传递着一切——思念、担忧、狂喜、鼓励、以及劫后余生般深沉的眷恋。
王栋梁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沈念薇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叠的手指上,声音哽咽,却带着无尽的笑意和温柔: “我回来了。” “嗯。”陆铮嘶哑地应了一声,反手用自己完好的右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视线同样模糊。
无需更多言语。所有的离别、所有的战斗、所有的痛苦与秘密,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暂时的归宿。 归队的号角已经吹响,而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他们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至少此刻,他们可以短暂地依靠彼此,汲取力量,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