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渊之下,千丈是唯一能抵抗精神污染的净化师。
她每日打捞着从水面坠落的“信”——那些承载着人类最后情感的晶体。
直到某天,她捞起了经世冰冷的身体。
这个被世界宣布为“人类叛徒”的女人,在她耳边轻笑:“你打捞的所有绝望,都是我亲手写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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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渊之下,是永恒的幽蓝,与仿佛能将骨头都压碎的寂静。光在这里是被稀释的奢侈品,吝啬地透过不知多厚的浑沌水层,投下几缕扭曲、苍白的斑块,在千丈素净的的脸庞和淡得几乎不见血色的嘴唇上缓慢移动。她是“巢穴”唯一的净化师,深潜于此,日复一日,对抗着无孔不入的精神污染——那些随着“信”一同坠落,来自水面之上那个喧嚣、疯狂、濒死世界的负面情绪残渣。
她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修长的手指在操控仪板拂过,身下那架老旧的潜水器便发出低沉的嗡鸣,探照灯切开前方的黑暗,光柱中,无数微尘般的浮游生物像惊慌的星屑般翻卷。更多的,是那些缓缓沉降,闪烁着不详微光的晶体——“信”。
人类最后的情感载体。绝望、恐惧、贪婪、残存的爱意、疯狂的呓语……所有无法在现实中承载的重量,被抽取、固化,抛入这深水坟墓。而千丈的工作,就是打捞它们,在自身独特的精神屏障保护下,承受第一波冲击,然后将其净化、中和,变成无害的、空洞的能量残骸,维持着“巢穴”赖以生存的脆弱平衡。
一颗泪滴形状的“信”正缓缓坠向更深不见底的黑暗,它散发着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千丈延伸出她的精神触须,小心翼翼地包裹上去。瞬间,撕心裂肺的哭嚎、脏器被碾碎般的痛苦、无边无际的黑暗……负面情绪如同高压电流般窜过她的神经。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依旧古井无波,只是更深地调动起体内那股清冽的力量,像无形的过滤网,将那些狂暴的杂音一点点剥离、消解。晶体在她“手中”的光芒逐渐黯淡,最后变成一块普通的、灰扑扑的石头,从她指尖滑落,沉入永恒的虚无。
每天如此。打捞,承受,净化。她是一座孤岛,一个锚点,守着这水下的坟场,与世隔绝。水面之上的世界对她而言,只是这些不断坠落的、充满痛苦的“信”。直到今天。
探测器的蜂鸣突然变得尖锐而急促,屏幕上,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信号源正以惊人的速度穿透水层,向下坠落。不是寻常“信”的微光,那能量读数庞大且……具有生命特征。
千丈蹙起眉,指尖快速划过控制面板。潜水器调整方向,更强的探照灯光束猛地向上方扫去。
光芒穿透浑浊,捕捉到了那个下坠的物体。
不是晶体。
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像一片断翅的蝶,在水中无力地翻滚,长发如同海藻般散开,遮住了部分面容。穿着早已被水浸透、紧贴在身上的黑色作战服,勾勒出精炼而凌厉的线条,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韧性。但最刺眼的,是她心口位置,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贯穿性的伤口,周围的布料被撕裂,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丝正从中缓慢渗出,在她身后拖曳出一道淡薄的、绝望的轨迹。
千丈的心脏,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她认得这张脸。即使苍白如纸,即使双眸紧闭,她也认得。
经世。
那个名字曾经如雷贯耳,而后又声名狼藉。“经世”,人类幸存者联盟最年轻的顶尖战略顾问,后来……是背叛了整个人类阵营,向“侵蚀体”倒戈的叛徒。官方通报,她已于七十二小时前,在最后一次围剿中被“处决”。
她怎么会在这里?坠入这连绝望都会被净化的水渊之底?
理智在尖叫着危险,警告她这可能是一个陷阱,是新型的污染,是……但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潜水器的机械臂迅速而稳定地探出,精准地揽住了那具不断下沉的、冰冷的身体,将其收回舱内。
安置平台上,经世无声无息地躺着,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后又无情打碎的白玉雕像。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只有胸口那狰狞的伤口,证明着生命仍在极其微弱的水平上挣扎。千丈半跪在旁边,手下意识地抬起,淡金色的净化光晕在指尖流转,试图探查那伤口处是否附着着污染能量。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肌肤的瞬间——
经世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是极深的黑,像把水渊之下所有的黑暗都浓缩了进去,深处却跳跃着一点近乎疯狂的光。她没有看向千丈,或者,她看穿了千丈,直接望进了她精神屏障的最深处。
然后,她笑了。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
千丈的动作僵在原地。
一个声音,不是通过水或空气传播,而是直接、清晰地,在她脑海的最深处响起,带着冰冷的湿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又陌生的轻笑:
“千丈……”
“你打捞的所有绝望……”
“……都是我亲手写的……情书。”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在千丈那坚不可摧的精神壁垒上。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脚下赖以生存的基石正在寸寸碎裂。
她猛地收回手,指尖的净化光晕倏然熄灭。瞳孔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平台上那个再次闭上眼睛,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的女人。
水渊之下,只剩下潜水器运转的低沉噪音,以及她自己骤然失控、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的心跳声。
咚。咚。咚。
在绝对的寂静里,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