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节这日,天公作美。
连日的酷暑被一场夜雨浇熄了几分嚣张气焰,清晨竟透出几丝难得的清爽。
思政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巨大广场早已被装点一新。
朱漆廊柱缠绕着明黄锦缎,巨大的蟠龙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御座高踞丹陛之上,鎏金嵌宝,俯瞰众生。
阶下,按品级设下的席位如棋盘般铺展,紫檀矮几,锦缎蒲团,瓜果点心,琼浆玉液,极尽皇家气象。
天还未大亮,各宫妃嫔已盛装而出,脂粉香、环佩声搅动着空气。
德妃明岱容一身庄重不失华美的妃色宫装,髻上九凤衔珠步摇稳如磐石,正与尚宫局女官做最后的确认,神色沉静如水,仿佛这沸腾的场面与她无关,只余职责。
贤妃云照梨则选了身水蓝色缕金纱裙,衬得人越发清丽,只是嗓子因连日的苦练略带沙哑,此刻正小口啜着润喉的蜜水,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皊美人抱着精心装裱的画卷,指尖微微发白。
郦美人脚踝处还隐隐作痛,却强撑着挺直脊背,舞衣下的身躯蓄势待发。
白宝林更是将“弱柳扶风”发挥到了极致,一步三摇,眼波欲滴,仿佛随时能晕倒在帝王必经之路上。
蔺景然来得不早不晚。一身海棠红织金云锦宫装,衬得她肤白胜雪,明艳不可方物。
发髻梳得松散,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凤钗并几朵小巧珠花,慵懒又贵气。
她由春桃扶着,慢悠悠晃进自己的席位,对周遭或探究、或艳羡、或隐含敌意的目光浑不在意,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家宴。
刚坐下,就懒洋洋支着下巴,目光在满场姹紫嫣红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心里嘀咕:这大礼袍层层叠叠,怕是连根汗毛都摸不着……啧,白瞎了那身好筋骨。
念头一起,自己都觉得好笑,顺手拈了颗冰镇葡萄丢进嘴里,清凉酸甜,嗯,这个实在。
“陛下驾到——!”
随着张德海一声悠长尖利的唱喏,全场瞬间肃静,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丹陛。
只见皇帝郗砚凛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冕,头戴十二旒玉冠,缓步而来。
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帝王威仪,厚重如渊,沉沉压在每个心头。
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踏上丹陛,转身,落座。
目光如寒潭深水,淡淡扫过阶下匍匐的臣工妃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震耳欲聋。
“众卿平身。”
郗砚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
繁琐的朝贺仪式开始。
宗室亲王、文武百官、各国使节依序上前,献上贺表与贡礼。
言辞华丽,歌功颂德。
郗砚凛端坐御座,冕旒下的表情看不真切,只偶尔微微颔首,或对重臣勋贵略作垂询。
闲王郗砚策混在宗室队伍里,献上那尊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松鹤延年”山子时,还不忘对着御座方向偷偷挤了挤眼,换来自家皇兄一个几不可察的、带着警告意味的挑眉。
冗长的朝贺终于接近尾声。
丝竹之声渐起,乐师们奏响了《千秋乐》。
舞姬们身着彩衣,如穿花蝴蝶般涌入广场中央,翩翩起舞。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红漆托盘的矮胖太监,埋着头,脚步匆匆,似乎急着给某处席位上酒水,竟在离御座尚有一段距离时,“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
托盘上那几碟精致的点心,尤其是几块颜色格外诡异、蓝绿交织的酥点,如同天女散花般,直直朝着御座下首几位宗室老王爷的席面飞砸过去。
“护驾!”
熊猛那炸雷般的吼声瞬间响起,铁塔般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挡在御座前,手按刀柄,虎目圆睁。
其他侍卫也瞬间绷紧神经。
然而,预想中的“刺客”并未出现。
只见那矮胖太监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点心碟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尤其是那几块蓝绿色的“碧海青天酥”,摔得稀烂,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酸涩和某种诡异香料的味道猛地弥漫开来。
离得最近的几位老王爷首当其冲,被那味道一冲,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转青,一个脾气火爆的老郡王更是“嗷”一嗓子,直接捂着鼻子干呕起来:“呕…这…这是什么玩意儿?!毒…毒气吗?!”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且尴尬。
高踞御座的郗砚凛,冕旒下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这小小的混乱并未打断宴席进程。
歌舞再起,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郦美人强忍脚痛献上了一支英姿飒爽的舞,舞姿矫健,赢得满堂彩。
贤妃云照梨的清歌婉转如莺啼,也博得帝王一句淡淡的“尚可”。
皊美人的《万里江山图》铺展开来,气势磅礴,郗砚凛亦颔首赞了句“用心”。
眼看风头被抢,坐在角落的白宝林急得手心冒汗。
她咬咬牙,趁着舞乐间隙,斟满一杯酒,摆出自认为最柔美动人的姿态。
袅袅娜娜离席,朝着御座方向盈盈拜倒,声音娇得能滴出水。
“臣妾白氏,恭祝陛下千秋圣寿,福泽绵长。愿以此杯薄酒,敬献陛下,愿吾皇龙体康泰,江山永固。”
她端着酒杯,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地望向御座,等待着帝王垂怜,或是允她近前。
她甚至计算好了角度,若陛下允准,她“不慎”脚下微滑,或许就能“恰好”跌入那温暖的怀抱……
然而,御座上的帝王仿佛没听见,正侧首与下首的柳丞相低声说着什么。
白宝林僵在原地,举着酒杯的手臂微微发酸,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就在这尴尬的当口,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地上刚刚泼洒的酒水未清,白宝林脚下那精心挑选的、缀着珍珠的软缎绣鞋,真的“呲溜”一滑。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白宝林整个人失去平衡,手中酒杯脱手飞出,琼浆玉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而她本人则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直直向前扑倒,“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
精心梳理的发髻歪了,珠翠散落,那身薄如蝉翼、欲露还羞的舞衣更是沾满了酒渍和尘土,狼狈不堪。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低低的笑声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迅速在席间蔓延开来。
连素来端庄的德妃都微微侧过脸,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贤妃更是赶紧用帕子掩住了嘴。
御座上的郗砚凛终于转过目光,看着地上摔懵了的白宝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声音淡漠无波:“白宝林御前失仪,惊扰圣宴。扶下去,闭门思过一月。”
语气里连一丝波澜也无,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立刻上前,半扶半拖地将面如死灰、羞愤欲绝的白宝林架了出去。
这场精心策划的“偶遇”,最终以一场贻笑大方的闹剧收场。
席间的笑声更大了几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幸灾乐祸。
蔺景然全程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白宝林摔下去那一刻,她差点没把嘴里的葡萄笑喷出来。
她赶紧低头,肩膀一耸一耸,借着春桃的遮掩,才勉强压住爆笑的冲动。
心里直摇头:啧,画虎不成反类犬,何苦来哉?有这功夫,多吃两块点心不好么?
献礼环节终于到了后宫妃嫔。德妃明岱容的“绿绮”古琴被小心抬上,琴身古朴,弦光流转,引得懂行之臣啧啧称赞。
贤妃献上一匣子亲自抄录的祈福经文,字迹娟秀虔诚。
妫修仪送的是一柄镶嵌宝石的玉如意,低调奢华。
轮到蔺景然时,她懒懒起身,示意春桃将那卷轴奉上。
“臣妾颖妃蔺氏,恭贺陛下千秋。”
声音清越,带着点惯常的慵懒调子,“臣妾拙笨,不通歌舞,唯寻得前朝名画摹本一幅,虽非真迹,亦得名家神韵一二。惟愿陛下观画怡情,龙心愉悦。”
宫人将画卷徐徐展开。
画中女子风姿绰约,衣袂翩跹,意境悠远。
席间懂画之人暗自点头,此摹本确属上乘,价值不菲又风雅脱俗。
郗砚凛的目光落在画卷上,又缓缓抬起,隔着晃动的冕旒玉珠,投向阶下那抹海棠红的身影。
她站在那里,明艳照人,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闲适,仿佛这满场的喧嚣与争抢都与她无关。
那眼神,通透得让他心头微动。
他沉默片刻,就在众人以为皇帝会如对他人般,只淡淡颔首时,却听那威严的声音响起,比之前似乎略缓了一丝:“颖妃有心。此画神韵俱佳,朕……心甚慰。”
一句“心甚慰”,虽依旧平淡,却已是今日对所有妃嫔贺礼的最高评价。
席间瞬间一静。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嫉妒的、探究的,齐刷刷射向蔺景然。
德妃眸光微深,贤妃绞紧了帕子,妫修仪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蔺景然自己也愣了一下。她倒没指望得什么夸赞,只求别出错就行。
这“心甚慰”……有点烫耳朵啊。
她面上依旧从容,屈膝谢恩:“陛下喜欢,是臣妾之幸。”
心里却飞快盘算:这老狐狸什么意思?
嫌我太清闲给我拉仇恨?
还是……真觉得这画不错?
算了,管他呢,反正礼送出去了。
她坐回席位,继续心安理得地吃她的葡萄,仿佛刚才那点小波澜从未发生。
至于那些扎人的目光?
她蔺景然什么时候在乎过?
宴席接近尾声,气氛愈加热闹。
阿瑞早就坐不住了,趁着宫人穿梭,悄悄溜到御阶下,仰着小脸,扯着嗓子喊:“父父!父父!”
郗砚凛闻声,目光从一位敬酒的使节身上移开,看向阶下的小儿子。
阿瑞穿着小小的亲王礼服,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阿瑞给父父贺寿!”
小家伙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然后献宝似的举起一个用锦缎扎着的小包裹,“这是阿瑞给父父的寿礼!阿瑞自己包的角黍(小粽子)!母妃说吃了长命百岁!”
稚嫩的童音在稍显沉寂的席间格外清晰。
看着那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出是粽子形状的小包裹,郗砚凛冕旒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示意张德海。
张德海会意,笑眯眯地快步下来,双手接过那小包裹:“哎哟,五殿下真是孝心可嘉!陛下定会好好品尝!”
阿瑞心满意足,又蹬蹬蹬跑回蔺景然身边,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小声炫耀:“母妃母妃!父父收了我的粽子!他肯定喜欢!”
蔺景然搂着儿子,看着高台上那模糊却依旧气势迫人的身影,再低头看看怀里软乎乎的小团子,她捏了捏阿瑞的小脸,笑得慵懒又明媚。
丝竹再起,歌舞升平。
这煌煌盛世,这深深宫闱,这帝王千秋的喜乐喧嚣之下,暗流依旧,人心百态。
而颖妃娘娘的佛系看戏人生,还在继续。
只是那御座之上偶尔投来的深沉目光,似乎比往日,多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与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