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风,从来不会只往一个方向吹。魏婕妤抚养八公主没几日,一些别样的声响便开始在朱墙碧瓦间窸窣流动。
先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流传出几页仿冒蔺景然笔迹的诗稿。
词句间隐隐透着对太后颐养天年、不谙世事的微词,更有暗指皇后虽居中宫却优柔寡断、不及某人慧眼识人的僭越之语。
笔迹模仿得颇有几分形似,若非极为熟悉之人,恐难立刻辨明真伪。
紧接着,恃宠而骄这四个字便悄然扣在了蔺景然的头上。
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道是她目中无人,越过皇后这正宫直接向皇帝替魏美人,哦,如今是魏昭媛说话,全然不将宫规祖制放在眼里。
更有那等博古通今的妃嫔私下里谈起汉时飞燕合德、唐时玉环太真,言语间唏嘘感叹,含沙射影地警醒着宠妃祸国的前车之鉴。
一些心思活络的低位妃嫔开始悄悄模仿起蔺景然平日里的穿戴喜好。
她偏爱的那种雨过天青色的软罗裙料子,内府局忽然就紧俏起来。
她常梳的那种发髻也在一些小宫嫔的头上看到了形似而神非的影子,盼望着能分得一丝半缕天子的注目。
这日,蔺景然想点一道她素日喜爱的糕点,御膳房却战战兢兢地来回话,说负责这道点心的老师傅近日手伤了,做不了,请娘娘另点别的。
挽风气得瞪圆了眼睛:“分明是推脱!那老师傅伤了手,他徒弟是做不来还是怎的?定是有人背后捣鬼!”
蔺景然挑了挑眉,随手将菜单一搁:“那就换一道吧。”
春桃在一旁低声道:“娘娘,流言甚嚣尘上,是否要……”
蔺景然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瞥了一眼窗外几个正偷偷朝明曦宫张望的陌生小宫娥。
“急什么?这宫里的戏,一台接着一台,总得让角儿们都有机会亮亮相不是?”
流言如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着明曦宫,试图探入缝隙汲取养分。
那些仿冒的诗稿、含沙射影的故事、学步的装扮,乃至御膳房突然断供的糕点,都成了藤蔓上零星开出的毒花。
蔺景然似浑然未觉。她依旧每日睡到自然醒,看书、插花、逗弄阿瑞,偶尔去御花园散心。
遇到那些学她穿戴梳妆的低位妃嫔,还会驻足欣赏般看上一两眼,反倒看得对方先不自在地别开眼。
这日晌午,她小憩刚起,挽风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气鼓鼓地数落着外头那些没影儿的闲话。
春桃端了刚沏的茉莉香片进来,闻言也蹙眉道:“娘娘,总不能一直由着她们胡说吧?是否该想个法子……”
蔺景然懒懒道:“法子?什么法子?挨个儿去堵嘴?还是也去编排别人的不是?”
她看着铜镜中春桃担忧的脸,笑道:“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张嘴。你越当回事,它越是劲头足。你不理它,它自个儿觉得没趣,或许就散了。”
“可是娘娘,御膳房那边……”
蔺景然浑不在意:“不过是道点心罢了。难不成离了那碗水果酸奶酪,咱们明曦宫就揭不开锅了?正好换换口味。”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蔺景然所预料的那般“自个儿散了”。
不过两三日,那“手伤了”(装的)的老师傅便又利索地回到了灶台前。
不仅杏仁酪重新供应,御膳房管事还亲自带着新制的几样精巧点心到明曦宫赔罪,话说得滴水不漏,只道是先前疏忽,请娘娘海涵。
接着,内府局那边也忽然严谨起来,对各位妃嫔的份例用料核得格外仔细,再不见那雨过海棠红的软罗被低位妃嫔轻易领去。
那几个模仿蔺景然妆扮最起劲的小宫嫔,也不知怎的陆续都被各自的主位娘娘(九嫔和妃位是一宫主位,其它小妃嫔住一个宫的侧殿\/偏殿)寻由头敲打了一番,收敛了不少。
蔺景然捻起一块新送来的玫瑰酥,尝了一口,甜香酥脆。
她朝思政殿的方向望去,心知这是郗砚凛护短,收拾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然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终究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蔺景然乐得清静。这日午后,她倚在窗边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本游记,
阿瑞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看向蔺景然,奶声奶气地问:“母妃,她们为什么都说您坏话?”
蔺景然翻书的手指一顿,抬眼看向儿子:“谁说的?”
“就……她们啊。说母妃不敬重皇娘娘,还说母妃是……是坏妃妃。”
阿瑞含糊地挥了挥小胖手,小眉头拧得紧紧的。
蔺景然放下书,朝他招招手。
阿瑞立刻丢下笔,蹬蹬蹬跑过。
“那阿瑞觉得,母妃是那样的人吗?”
阿瑞用力摇头,脑袋蹭着她的衣袖:“才不是!母妃最好了!母妃会给阿瑞讲故事,会陪阿瑞荡秋千,还会把好吃的点心分给春桃姑姑和挽风姑姑!”
蔺景然笑了,捏了捏他的小鼻子:“那就是了。别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阿瑞只要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就够了。”
“可是……她们说母妃,阿瑞不高兴。”小家伙嘟起嘴,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那阿瑞就要更乖,更用心读书习字,长得高高壮壮的。等阿瑞长大了,变得很厉害,就能保护母妃,不让别人胡说八道了,好不好?”
阿瑞似懂非懂,他挺起小胸脯,重重点头:“嗯!阿瑞要快点长大!保护母妃!”
窗外廊下,多嘴扑棱着翅膀叫起来:“坏妃妃!坏妃妃!”
挽风气得跺脚,要去教训那扁毛畜生,被蔺景然含笑止住。
这日,蔺景然带着阿瑞去御花园散心。
初夏时节,园中繁花似锦,绿树成荫,本是极惬意的所在。
偏生冤家路窄,在水榭旁撞见了被宫人簇拥着赏鱼的吕充媛。
吕充媛见到她,脸上堆起夸张的笑意,远远便扬声:“哟,这不是颖妃娘娘吗?今日倒得闲出来走动了?
颖妃娘娘今日这身衣裳料子可真不错,瞧着像是内府局新进的江南软烟罗?到底是妹妹有脸面,这等好料子,我们可是连见都难得一见呢。”
蔺景然脚步未停,只淡淡瞥她一眼,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吕充媛若是喜欢,回头本宫让春桃把料子花样送到内府局,请他们也依样给吕充媛裁一身便是。只是……”
她话锋微转,斜了一眼吕充媛生子后渐渐横着长的那丰满的身段上,诚恳道:
“这软烟罗轻薄贴肤,最是挑人,怕是要身量更纤细些穿着才好看。吕充媛还是选些挺括贵重的料子,更显气派。”
吕充媛脸上的笑僵住,她自然听出蔺景然是在讥讽她身形胖。
她气得胸脯起伏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硬生生挤出句话:“不劳颖妃娘娘费心!”
阿瑞仰着小脑袋,看着吕充媛气呼呼走远的背影,小声问:“母妃,那个娘娘为什么生气了?”
蔺景然牵起阿瑞的手,慢悠悠往前走:“许是天太热,心火旺吧。”
蔺景然和阿瑞行至一片芍药圃旁,恰好运到云贤妃弯腰教大公主辨认花卉。
大公主眨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蔺景然,童言无忌地问道:“颖娘娘,她们说您惹皇娘娘不高兴了,是真的吗?”
云贤妃脸色微变,连忙轻轻拉了下大公主的胳膊:“玥儿,不可胡说。”
蔺景然笑了笑,蹲下身平视着大公主,温和道:“大公主觉得,你皇娘娘是容易不高兴的人吗?”
大公主歪着头想了想,摇摇头:“皇娘娘最是和气了。”
蔺景然伸手轻轻拂去大公主裙摆上沾的一片草叶:“那就是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公主是个聪明孩子,要相信自己看到的,好不好?”
大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云贤妃松了口气,看向蔺景然的目光带上一丝感激和歉然。蔺景然起身,对她微微颔首,便牵着阿瑞离开了。
阿瑞晃着蔺景然的手走远了,叹了口气:“母妃,她们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呀?听着好累。”
蔺景然被阿瑞这话逗笑:“是啊,所以咱们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别让那些话住进心里头,占了地方,还不付租金,多不划算。”
阿瑞被租金这个词绕得有点晕,但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又用力点了点头。
次日,蔺景然去给皇后请安时,请安结束后,皇后留下了蔺景然。
皇后端缓缓开口:“颖妃,近日宫中有些流言,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回娘娘,臣妾略有听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妾相信娘娘圣明,自有决断。”
皇后深深看她一眼:“本宫自然不信那些无稽之谈。你入宫多年,性子虽疏懒些,但规矩体统,从未有失。陛下时常赞你。”
蔺景然谦虚道:“陛下和娘娘谬赞了。”
皇后语重心长地说:“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后宫悠悠众口,有时比前朝奏章更令人劳神。
你如今圣眷正浓,更当谨言慎行。
于细微处见功夫,方是长久之道。
须知,众矢之的,并非美事。”
蔺景然笑道:“臣妾谨遵娘娘教诲。日后定当更加检点,不敢行差踏错,亦不敢辜负娘娘回护之意。”
她听得懂皇后的敲打,也领这份情。皇后见她态度恭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便让她退下了。
蔺景然走出凤栖宫,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蔺景然微微眯起眼,心中并无多少委屈愤懑,反倒一片清明。
皇后今日之言,与其说是训诫,不如说是一种平衡之术。她身处其位,需要考虑的自然是整个后宫的平稳。
回到明曦宫,郗砚凛坐在窗下看着阿瑞显摆他那只宝贝鹦鹉多嘴。
阿瑞兴奋地跑过来:“母妃,父父夸还夸阿瑞的字有进步!”
郗砚凛捏捏她的手:“御膳房新来了个苏州厨子,点心做得还算精巧。明日让他过来明曦宫小厨房当值。”
蔺景然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谢陛下恩典。”
郗砚凛淡淡道:“朕前头还有事。安分守己固然好,但也不必过于谨小慎微,失了本性。”
郗砚凛这是让她既守规矩,又不必忍气吞声?
阿瑞扯了扯她的衣袖:“母妃,父皇是什么意思呀?”
蔺景然低头看着阿瑞懵懂的脸,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你父皇的意思是,让咱们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当然,”
她眨了眨眼:“若是有人非要凑上来找不痛快,那也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