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刚泛出青白,庄门石阶上已有薄霜凝结。甘草立于阶前,袖中指尖轻触那枚银锭边缘,棱角冷硬如铁。紫苏叶自巷口疾步而来,身后十名衙役散作雁翅阵列,皆按刀柄,目光锁住天南星宅院的朱漆大门。
“人未动。”紫苏叶低声道,“昨夜通宵点灯,今晨鸡鸣后开始捆箱。”
甘草颔首,将银锭递出:“凭此物拘人。若拒捕,可制伏。”
紫苏叶接过,翻看背面“逆药阁”三字,眉峰一跳,旋即挥手。两名衙役越前,一脚踹开侧门。
屋内烛火摇曳,天南星正俯身系箱扣,听见响动猛然抬头。他尚未起身,便见刀影已封住门窗。他猛地掀桌挡路,抽剑在手,剑锋划过油灯,火光爆溅。
一名衙役扑空,肩头被划出血线。第二人挺刀相迎,却被天南星斜步错身,剑尖反挑其腕。紫苏叶怒喝一声,亲自上前交手三合,天南星竟以巧劲震开刀刃,退至窗边,欲破窗而逃。
就在此刻,窗框外黑影一闪。
生姜持粗木棍自侧后跃出,一击砸中天南星后颈。那人闷哼一声,剑脱手落地,膝盖触地时又被补了一棍,彻底瘫倒。
紫苏叶命人拖出,绳索五花大绑。箱中搜出乌头干块十余斤,另有一叠账册,封面墨书《甲区出入录》,内页密记每月初七交接数量、银两数目,与甘草所执种植纪要完全对应。
临时衙署设在庄厅偏堂。天南星被押入时已清醒,双目赤红,嘴角渗血。他坐在审案椅上,脊背绷直,不发一言。
甘草立于案后,先将《甲区种植纪要》摊开,指节敲在“三棱”签名处:“你认得这字?”
天南星冷笑:“润安堂旧档,谁不识得?”
“那这个呢?”甘草取出银锭,置于案面,翻转背面,“你收的每一锭封口银,都刻着‘逆药阁’三字。而此三字,与‘三棱’签名字迹笔顺一致,用的是同一模具。”
天南星瞳孔微缩。
甘草再取一页纸,铺于银锭之下,正是昨日所绘交货暗语——“初九子时,代号远志”。他以银锭压住纸角,道:“你每月初七接货,初九准备交割。远志为信物,银锭为令符。你以为藏得好,可你忘了,毒银溶水,能激引剂发作。”
天南星喉结滚动,仍强辩:“我只种药,不知用途!半夏之死是突发心疾,我何曾动手?”
紫苏叶拍案:“药窖鞋印可是你的?”
话音落,衙役抬进一只布鞋,浅底麻帮,鞋底沾有乌头绒毛与药窖特有红泥。从床下搜出,与天南星日常所穿锦履迥异。
“你换鞋进出,杀人后换回原履,以为无人察觉。”甘草声音不高,“但你忘了,半夏临死前手中断茎,是乌头幼苗。他在死前看清了——是你亲手将毒粉倒入饮水壶。”
天南星额角渗汗,咬牙不语。
“还有生姜。”甘草转向旁侧,“他昨夜亲述,你在酉时末诱半夏入窖,谎称分银。他听见咳嗽、倒地声,你出来时手持空杯。你说是旧疾突发,却立刻封锁药窖,不准查验尸体。这是杀人灭迹,不是救治病人。”
天南星猛然抬头:“那是他的一面之词!无凭无据——”
“有凭。”甘草打断。
他取出生姜交出的封口银,与现场缴获的并排摆放,又将种植纪要覆于其下。三物叠加,银背“逆药阁”三字恰好嵌入册首页空白印章位,严丝合缝。
“模具同源,指令同路,酬劳同法。”甘草盯着他,“你若再否认,我便将此三物呈报刑部,连同你与三棱的往来账目,一并送入京察司。”
天南星浑身一震,终于垂首。
片刻后,他嘶声道:“我说……但我只知下线,不知上线。”
“说你知道的。”甘草坐下,“从半夏庄开始。”
天南星喘息数次,开口:“三年前,有人寻我,说扩种乌头、附子,价高收购。我贪利应承。后来才知,这些药不是卖,是‘供’。每月初七,黑衣人携‘逆’字铜牌来,送一种‘养料’,说是助苗生长,实则是催毒。”
“那养料是什么?”
“不知。只知倒入田中后,乌头根部会析出黏液,比寻常毒性强十倍。他们称此为‘引’。”
甘草眼神微动。
“你们种的乌头,是‘十二味引药’之一?”
“是。半夏庄供‘南星’与‘半夏’,实则主产乌头碱。另有一味‘附子’,由苍耳子在南方操办。如今六味已齐。”
“哪六味?”
“乌头、附子、轻粉、雄黄、川芎、熟地。”
甘草指尖一顿。
“这些药有何用?”
“炼‘控心剂’。”天南星声音发虚,“说是能让人心神受制,听令行事,哪怕贵为权臣,服之亦如傀儡。”
堂内一时寂静。
“下一步呢?”甘草问。
“三棱原为联络人,被捕后断了线。接替者为莪术,七日后将来取货。若我不交,他们便杀我家人。”
“你还想瞒。”甘草冷冷道,“你可知这银锭为何特制?”
天南星摇头。
“它含盐渍土末与骨灰混合物,溶于水后生成化合物,能激活潜伏毒素。”甘草将刮下的金属屑投入清水,絮状物缓缓沉淀,“你给封口人的银子,本身就是毒引。只要他们敢叛,一碗米汤就能要命。”
天南星脸色骤白,终于瘫软在地。
“最后一味引药是什么?”
“人参。”
“何处的人参?”
“太医院库藏。”
“谁负责?”
“我不知道……但听说,内应已在宫中多年。下一味‘引药’,将以贡品之名入御药房。”
紫苏叶霍然起身:“他们要染指宫廷用药!”
甘草未动,只将三份证据收拢,封入木匣。
“莪术何时来?”
“初九子时,老灶第三户交接。”
“地点?”
“庄西废弃药庐,原为烘干贝母之所。”
甘草起身,对紫苏叶道:“你带人去庄外破庙,按生姜所述方位搜寻人质。若属实,立即解救。”
紫苏叶领命,转身出门。
生姜紧随其后,行至门槛忽停步,回头看向天南星。
那人蜷坐椅中,双手被缚,鬓角散乱,再无半分合伙人威仪。
生姜嘴唇微动,终未言语,迈步而出。
晨雾弥漫,两人身影渐没于田埂尽头。
甘草立于厅中,窗外日光渐亮,照在木匣一角。他伸手抚过匣面,指腹触及银锭轮廓。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庄门前。
一名衙役奔入,抱拳:“禀大人,城外来信——刑部急文,关于‘逆药阁’十二年前旧档已启封,首批卷宗三日内送达。”
甘草点头,未语。
他转身走向内室,取出药囊,倒出红粉残渣。清水化开,液体呈褐,气味刺鼻。
他凝视片刻,将碗搁在案角。
风从窗隙钻入,吹动纸上墨迹未干的记录:
> “控心剂成,则令行于无声。
> 引药集齐,唯缺宫参。”
最后一笔落下,笔尖滴墨,坠入碗中,褐色液体微微荡开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