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在风中微微颤动,墨字“巳时三刻,船载货入杭”尚未褪去余温。甘草未回头,脚步已离佛手公室三丈之外。
他径直穿出商会西巷,拐入药市后街。日头渐高,挑担小贩陆续收摊,唯有一辆青篷马车停于厚朴药栈门前,车辕上积着昨夜雨露未干的尘土。
甘草抬手叩门。
门开一线,厚朴立于暗处,眉心紧锁。“你来做什么?”
“问苍术去向。”甘草从袖中取出拓本,摊于掌心,“这是佛手亲笔所书‘西仓库取药’四字,墨色与你账册编号同源。你若不答,我便将此物交予官府查验——届时伪参案旧账重提,不知你这药栈还能否开得下去。”
厚朴瞳孔一缩,目光落在拓本边缘那道细微裂痕上——正是江北伪参入库当日,他因误信假单而被罚没三成库存的凭据。
“你……怎知此事?”
“我知道你不甘,也知道你怕。”甘草声音低沉,“可如今毒已入流,明日若有人用你供的苍术炼迷魂药,第一个被查抄的就是你家药铺。你要保身家,就得说实话。”
厚朴沉默片刻,终于侧身让路。
屋内案几上摆着一张铁令残片,黑底赤纹,刻“逆”字如刀劈斧凿。“三日前,佛手持此令上门,强购十斤生苍术,限三日内交付。我不允,他便扬言要废我通关文牒。我……只能照办。”
“货送往何处?”
“西码头第七仓,黑旗船接应。那船无号无旗,只舱尾绘一朵半开乌头花。”
甘草收起拓本,又取出残信一角,展露“莪”字批注。厚朴见之,脸色骤变。
“这字……我在江北见过。当年分流药材的密单上,便是这般瘦硬笔锋。”
“所以你明白,这不是商会之争。”甘草收信入袖,“是逆药阁借佛手之手,行集毒之实。”
厚朴低头,手指轻抚铁令边缘。“他们还说……若敢泄密,便焚我全栈。”
“那你现在说了,我自然护你周全。”甘草拱手,“留人在栈,等我后续传唤。”
话毕转身出门,直奔城北川乌药坊。
坊门闭锁,檐下悬一盏熄灭的灯笼。甘草连叩三声,无人应答。片刻后,侧窗微启,川乌探出身来,神色警惕。
“黑顺片近月可有售出?”
“不曾。”川乌摇头,“库存封存完好,火漆未动。”
甘草不语,只将布巾残角递出。“识得此香否?”
川乌接过细嗅,面色陡然凝重。“龙涎香?宫中禁用之物,怎会在此?”
“它沾在佛手砚底。”甘草盯着他双眼,“你说库存未动,可三日前夜,守库学徒被人迷晕,火漆封条被揭又重贴。你当真不知?”
川乌喉结滚动,终是叹一口气。“确有其事。学徒醒来只说梦中闻异香,昏沉不醒。我们查遍记录,未见取货签押。”
“调阅火漆册。”甘草语气不容置疑。
川乌迟疑片刻,领他入后库。翻开封存簿,第三页赫然记有:“三日前夜子时,持令取黑顺片十两,印鉴模糊,暂录为‘代提’。”
甘草指尖点在“代提”二字上。“这印,可是商会理事章?”
“不是。”川乌摇头,“倒像……半夏庄私印。”
“果然。”甘草收回手,“佛手勾结内鬼,盗取烈药。你愿补交此录作证否?”
“若能止毒蔓延,我无不愿。”
“好。”甘草收下副本,“守好库房,莫让外人再近一步。”
离开川乌药坊,天色已近午。他沿河街缓行,转入丹砂居。
丹砂正在筛朱砂粉,见甘草至,手中铜箩一顿。
“银朱近半月可有失窃?”
“五两。”丹砂放下工具,声音冷峻,“半月前夜,黑衣人破窗而入,劫走整包银朱,留下一块铁牌,上刻‘逆’字。”
“可还记得银朱批次?”
“癸卯年三月炼,含微量硫汞,专供太医院备案用药。”
甘草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灰白粉末,倾于瓷碟。“这是中毒者药渣残留,化验显示银朱中混有藜芦粉——非正常配伍,属人为掺杂。”
丹砂俯身细看,忽然变色。“这……这是禁方‘三合逆散’的辅料比例!谁敢私自调配?”
“逆药阁。”甘草收起粉末,“佛手以商会名义采购,实则为他人代行毒令。你那五两银朱,已被用于迷魂药试炼。”
丹砂沉默良久,终从柜底取出一块残铁牌,仅余半边“逆”字。“这是当时所留。你要拿去,便拿去。”
“你肯作证,已是义举。”甘草收牌入囊,“若再有消息,速派人送至西码头。”
三人供词齐聚手中,甘草踏上归途马车。
车轮碾过石板路,他在昏暗车厢内摊开笔记。三线并列:
生苍术——厚朴供——佛手持逆令强购——运往西码头黑旗船;
黑顺片——川乌证——内鬼盗取——资金流入半夏庄;
银朱——丹砂述——遭劫——混入藜芦粉——用于迷魂药试炼。
三者皆指向同一网络:佛手执行,半夏庄洗账,逆药阁下令,莪术主控。
但他仍觉不足。
陈皮拒交理气药而死,枳壳木香因“寒毒”失神,青皮被栽赃递毒盘——层层清除异己,只为掌控商会调度权。可若仅为夺权,何必动用迷魂药?何必测试配伍?
除非……理气药本身即是关键。
他提笔写下:“控心剂第八味引药,或为理气类。”
继而又记:“毒物集配非一日之功。江北伪参案分流手法重现,说明逆药阁早有布局。江南为支,中枢必在京城。”
车行至城北岔道,甘草掀帘对外车夫道:“改道,北行。”
车夫应声调转马头。
他重新落座,将三份供词副本并排置于膝上,逐一检视。忽觉其中一份边缘微翘,似曾受潮。展开细看,乃是厚朴所签口供,右下角有一处极淡的压痕,形如叶脉。
他眯眼细辨——是药笺压痕反印。
翻过纸背,隐约可见数字符号,横竖交错,似为某种编码。
正欲深究,马车骤然一震。
前方官道尘土飞扬,一辆独轮药车横于路中,推车老翁跌坐在地,竹筐翻倒,满地陈皮散落。
车夫勒马怒喝:“瞎了眼的老东西!挡道不成?”
甘草未语,目光却钉在那堆陈皮之上——每片边缘皆泛青灰,如同被雾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