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置的陶罐裂成两半,底朝天搁在船尾甲板上,内壁刻痕被海风刮得发白。甘草盯着那道痕,指尖掠过袖中玉瓶,瓶身微温,不再震颤,却像沉睡的兽,随时会醒。
他转身掀开营帐帘子,柴胡正俯身摊开一张炭笔草图,是黑旗巨船的轮廓,舱位分层以虚线勾出,几处标红。黄芩立于侧,手中握一支银针,针尖沾着淡绿残雾,已干涸成霜。
“它退得不是无序。”甘草开口,声音压在喉间,“倒罐示警,是叫我们看清楚——他们还没出招。”
柴胡抬头:“引药炉必在船腹,毒雾虽溃,但炉未毁,只要一点火引,便可再燃。”
黄芩将银针收入囊中:“我闻到了附子与藜芦的混气,藏在舱底第三层,有密闭夹道。”
甘草点头,目光扫过帐外。附子与川乌已在岸边点齐人手,刀在背,绳在腰,小舟靠岸,只待一声令下。干姜蹲在铜锅旁试汤温,红花搅拌药液,青皮清点药材箱,一队队人影穿梭不停。
“分四路。”甘草落指于图上,“附子、川乌率十人乘舟逼近左舷,佯攻牵制,若见火起,即刻泼水压焰,不可登船。”
附子抱拳:“明白。他们若想焚船,先过我这关。”
“麦冬、熟地。”甘草转向二人,“东侧浅湾宫墙有裂,你二人从破口潜入,破符文机关,清侧门通道。用这个。”他递出一小截甘草根,干燥泛黄,“‘藜芦畏甘草’,阵眼贴此物,可解封。”
麦冬接过,指尖摩挲根须:“烈酒呢?”
“这里。”熟地从包袱取出三坛陈酒,泥封未启。
甘草低声道:“火脉遇甘则缓,遇酒则偏。你们先泼酒压边,再贴甘草破眼,随后掷酒囊引火,诱箭机尽发。通道一通,立刻传讯。”
两人领命而去。
“干姜、红花、青皮。”甘草目光转定,“码头不撤,汤锅不熄。百姓若有异动,立刻施救。青皮调度药材队,预备伤员转运。”
干姜沉声应下:“后路不断,前线才敢进。”
甘草最后看向柴胡与黄芩:“你二人随我主船登舰,直入腹地。目标——引药炉所在。”
柴胡默然取下背上药匣,黄芩紧了紧腰带,三人不再多言,提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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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冬与熟地沿浅湾匍匐前行,潮水没膝,泥沙吸足。前方宫墙倾斜断裂,砖缝爬满墨绿苔藓,一道窄门隐于石隙,门上刻纹扭曲如蛇,正是“藜芦畏甘草”五行封印阵,朱砂描边已褪成褐。
麦冬抽出银针,轻轻探向地面。针尖触地刹那,一丝极细的焦味飘起。他缩手:“火脉走右三寸,踩错一步,整条廊道都会烧起来。”
熟地拧开酒坛,缓缓将烈酒泼洒在符文边缘。酒液渗入刻痕,朱砂颜色骤暗,仿佛被吞噬。他低语:“火势缓了,但撑不了太久。”
麦冬从怀中取出甘草根,切下一薄片,贴于阵眼中央。那一瞬,符文微微一颤,裂开蛛网状细纹,光华渐灭。他低喝:“走!”
两人贴墙疾行,刚入通道,身后机关咔响。熟地猛然掷出酒囊,砸向偏殿角落。轰然一声,火焰腾起,数十支乌头毒箭呼啸射出,尽数钉入火堆。
烟尘未散,麦冬已摸到门栓,轻推。内廊幽深,无光。
“通了。”他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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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三人攀上主船跳板,木板腐朽,踏足即陷半寸。船体静得异常,唯有海浪拍打船壳的闷响。柴胡取出银针,悬于空中,针尖微颤,指向右下方。
“毒气残存,但有人走过。”他说。
黄芩鼻翼微动:“还有墨臭,像是书卷翻动过的味道。”
三人沿主廊潜行,壁灯残油未熄,火苗青黄。拐过三层舱口,忽见一扇暗门半掩,门后书架林立,灰尘厚积,唯有一册书脊露出空隙,似被人匆忙塞回。
黄芩上前抽出,是一本《药毒解要》,封面斑驳,边角磨损严重。他翻开扉页,一行字跃入眼底:
“藜芦宫引药炉,需红花汁三两滴于炉心,方可启灵。”
字迹苍劲,笔锋带钩。
柴胡接过,手指一顿。他认得这字——丹参手笔。当年他失书于京兆药阁,曾疑是丹参借阅未还。如今竟在此处现身,且批注直指引药炉启动之法。
“他没骗我们。”柴胡声音低哑,“炉是真的,法也是真的。”
黄芩皱眉:“可红花汁……是控心剂第十一味引药,若无人供血,如何取得?”
甘草未答。他伸手抚过书页,指腹停在“三两滴”三字上。纸面略有凹凸,像是重写过。他忽然想起滇南渡口,红花交他一瓶纯汁时说的话:“这是我父亲最后一滴心血。”
他合上书,交还柴胡:“带好它。这是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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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子伏在小舟船头,目视左舷。船壳高耸如崖,数名黑衣人影在甲板巡弋,手持长矛,矛尖涂绿。川乌低声问:“冲吗?”
“不。”附子摇头,“等信号。我们是铁锤,砸的是他们的反应,不是人。”
他盯着船尾那倒置的陶罐,忽然道:“你看那罐子——为什么是裂成两半?”
川乌眯眼:“也许是摔的。”
“不。”附子冷笑,“是被人从内部敲开的。他们在提醒什么。”
话音未落,远处侧门方向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火焰升腾的爆裂声。
“成了。”川乌低语。
附子起身,举手一挥:“列阵,逼进十丈内,抛锚停舟。让他们知道——我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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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姜舀起一勺药汤,滴在石板上,滋啦作响,腾起白烟。他点头:“浓度够了。红花,换锅。”
红花应声添柴,青皮指挥人手将药材箱搬入临时棚屋。百姓排成长队,人人面色凝重,却秩序井然。
“甘草他们进去了?”青皮问。
干姜望着海面:“进了。现在,就看谁先找到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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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三人穿过第四层舱室,廊道开始收窄,墙壁嵌有铜管,隐约有液体流动声。黄芩突然抬手:“等等。”
他蹲下,指尖抹过地面,沾到一点暗红粉末。
“三七粉。”他说,“但混了朱砂,像是标记。”
柴胡用银针挑起少许,凑近鼻端,猛一皱眉:“不对——是假的。真三七不会有硫腥味。”
甘草蹲下,用指甲划出一道沟,将粉末分开。一侧粘稠,一侧松散。
“有人撒粉引路。”他说,“故意留下痕迹,叫我们走这条路。”
黄芩警惕环顾:“是陷阱?”
“或许是。”甘草站起,“但我们现在,没有别的路。”
他领先一步,踏入狭窄甬道。两侧铜管嗡鸣渐强,头顶悬着三盏油灯,灯罩涂黑,只漏一线光。
走至尽头,是一扇铁门,门缝渗出淡淡红雾。
柴胡低声道:“红花汁的气息。”
甘草伸手推门,铁门未锁,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间圆形密室,中央空置,唯有一石台嵌于地,台上刻凹槽,形状如叶,边缘有细孔,显然是为承接液体所设。
黄芩快步上前,俯身查看:“这里就是启炉之处。但炉体不在。”
柴胡目光扫过墙壁,忽见一角布帛卡在石缝中。他抽出,展开——
一块绣着“陈”字的布巾,边缘焦黑,与多年前城南老陈酒肆封坛手法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