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第二个。”
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不像是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不安。
话音落下的瞬间,破庙内陷入一种极致的静默,唯有窗外渐亮的晨光无声流淌,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凌昊深邃的黑眸凝视着我,并无意外,仿佛早已料定我会如此选择。他指尖那道淡金色的符咒流光微转,散发出愈发清晰的束缚之力,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我的神魂,带来一种微妙的、令人心悸的牵连感。
他没有再多言,指尖轻弹,那道符咒骤然化作一道流光,并非袭向我,而是悬浮于我们之间的半空,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构成一个繁复而古老的图案。
“凝神,勿抗。”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我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本能的恐惧和抗拒,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金色契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尾巴不受控制地紧紧蜷缩起来,扫动着地上的尘土。
他并指如剑,隔空对着那契印轻轻一点。
嗡——!
契印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骤然光芒大盛,化作一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的金色光流,径直没入我的眉心!
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流遍全身。并非疼痛,而是一种微凉的、如同清泉涤荡过经脉的触感,所过之处,那些因妖力不稳而躁动不安的气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收敛、压制。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露的狐耳和尾巴正不受控制地缓缓消退,重新隐匿回人形状态。周身原本难以完全收敛的、属于狐妖的微弱气息,也被一道柔和却坚韧的金色力量悄然笼罩、隔绝,再不易被寻常修士或妖物感知。
这……就是缚灵契的力量?
还不等我细细体会这种前所未有的“隐匿”感,另一道更加清晰、无法忽视的牵连感,如同纤细却坚韧的金线,自我的神魂深处蔓延而出,另一端,则牢牢系于眼前玄衣男子的身上。
我能模糊地感知到他的方位,甚至能隐约察觉到他此刻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情绪状态——冰冷、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而他,必然也能同样清晰地感知到我的一切动向,乃至情绪的剧烈起伏。
一种彻底失去部分自由、被人掌控于股掌之间的战栗感席卷而来,让我脸色发白,指尖冰凉。
契印的光芒渐渐消散,没入我眉心的最后一点金辉也隐没不见。额间皮肤光滑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神魂深处那道无形的羁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已然不同的处境。
凌昊收回手,面色依旧苍白,但气息似乎因为施术而略显波动。他仔细感知了一下,确认契约已成,这才淡淡开口:“此契已立。你好自为之。”
他的目光落在我依旧写满惊惶与不安的脸上,顿了顿,补充道:“压制并非消失,妖力仍在,只是更为凝练内敛。于你修行,未必是坏事。”
这是在……安慰我?还是仅仅陈述事实?
我无从分辨,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洁的额头,又感受了一下体内确实平稳了许多、却仿佛戴上了一层无形枷锁的妖力,心情复杂难言。
“现在,”他不再看我,转而望向庙外已然大亮的天光,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清,“此地不宜久留。邪鹫虽除,但其出现绝非偶然,恐有后续麻烦。”
他站起身,动作间牵动了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身形依旧挺拔。他将那枚惹祸的“引煞令”收入怀中,看向我:“能走吗?”
我连忙点头,扶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来。一夜惊魂,又历经强行缔约,身体确实虚弱乏力,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不再多言,率先向庙外走去。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怀中母亲的木簪,快步跟了上去。脚步踏出破庙门槛的瞬间,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竟让我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晨光熹微的山道上。他步履沉稳,我却因虚弱和心神不宁而稍显落后。
那道无形的契约之线始终牵连着,清晰提醒着我与他之间诡异而脆弱的关系。他是镇妖司的冷面高手,我是他手下被迫缔约的小妖。前途未卜,吉凶难测。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条清澈的溪流。凌昊停下脚步,侧身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沾满尘土、甚至还有点点干涸血渍(可能是昨日野猪精的)的衣裙上,以及我同样狼狈不堪的脸颊和双手。
“清理一下。”他言简意赅地指示,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物品的整洁问题,“你这样子进城,过于惹眼。”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狼狈得如同逃难的难民。脸颊瞬间有些发烫,连忙快步走到溪边,蹲下身,拘起冰冷的溪水用力搓洗脸颊和双手,试图洗去一夜的惊惶与污秽。
水流哗哗作响,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几分。我偷偷抬眼,从水面的倒影中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他。
他背对着我,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孤峭,正低头查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较深的伤口,指尖泛起淡淡的金色微光,似乎在自行处理。玄衣上的破损和暗色血迹依旧明显,昭示着昨夜并非梦境。
他明明自己也伤得不轻,却似乎毫不在意,反而先注意到我的狼狈……
这细微的、近乎矛盾的举动,让心底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地松动了一丝,却又带来更深的迷茫。
很快,我洗净了脸和手,又尽力拍打了衣裙上的尘土,虽然依旧显得有些陈旧落魄,但至少不再那么扎眼。
我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看向他。
凌昊似乎已简单处理完伤口,转过身,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确认了一眼契约的稳固和妖气的隐匿情况,随即淡淡颔首:“走。”
依旧是没有多余的话,他再次转身,引领方向。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挺拔却染血的背影,感受着神魂中那道冰冷而清晰的羁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未曾归还的、带着雪松气息的棉帕。
缚灵契已成。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敌友莫辨。
但不知为何,那颗自母亲失踪后便一直惶惶不安、漂泊无依的心,竟因这道强加的束缚,而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脚踏实地的错觉。
仿佛在这茫茫险途之中,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尽管,牵引着我的,是来自敌方最深不可测的一根线。
我深吸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加快了脚步,跟上那道玄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