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林间的薄雾却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像是被方才那诡异的甜腻幻雾浸染过,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阴冷。
凌昊以剑拄地,剧烈地咳嗽着,暗红的血点溅落在枯黄的草叶上,如同雪地红梅,刺眼夺目。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透明得吓人,紧抿的唇线因忍痛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的嘶声。
“大人!”我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触及他冰冷的玄衣,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身躯因痛苦而传来的细微战栗。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揪紧,恐慌和一种尖锐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所有思绪,“您怎么样?!”
他缓缓直起身,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僵硬。他没有看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盯着身后那片逐渐淡去、却依旧翻滚着不祥气息的迷雾,眸中寒光凛冽,杀意如同实质。
“蚀魂宗……惑神迷障……”他声音低哑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裹挟着冰冷的恨意和一丝深深的忌惮,“他们果然在此地经营已久……”
他收回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慌,似乎有未尽的审视,有残留的警惕,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难以形容的……波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淡地蹙了一下眉,将所有情绪尽数敛去,声音恢复了一贯的、近乎残酷的冷硬:“可还撑得住?”
我连忙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声音哽咽:“我没事……您……您的伤……”
“死不了。”他冷淡地打断我,不容置疑地转过身,试图继续前行。然而脚步刚一迈出,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险些栽倒!
“大人!”我惊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抢上前一步,用力扶住他的手臂。他的手臂冰冷而沉重,肌肉因紧绷而僵硬,透过衣料传来细微却清晰的颤抖。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和……狼狈?黑眸中骤然掠过一丝凌厉的愠怒,但那怒意很快便被更深的疲惫和虚弱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只是强撑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前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之上。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固执。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染血的、踉跄却不肯弯曲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酸涩难言。方才迷雾中他那不容置疑的庇护、冰冷却坚实的怀抱,与此刻这强撑的狼狈形成尖锐的对比,狠狠灼烫着我的眼睛。
我们沉默地行走在晨光熹微的山道上,速度缓慢得如同跋涉在泥沼之中。他不再催促,也不再回头,所有的精力似乎都用于对抗体内的伤势和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平衡。
我必须做点什么。
目光焦急地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不远处一丛熟悉的、挂着淡紫色小花的植株上——凝露草!大娘曾教过我,这种草药的汁液能镇痛安神,虽不能根治内伤,或可缓解些许痛苦!
我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采下几株,用溪水洗净,快步回到凌昊身边。
“大人,”我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将凝露草递到他面前,“这个……或许能缓解一些疼痛……”
凌昊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翠绿的草药上,又缓缓移到我写满担忧和忐忑的脸上。他的黑眸深邃,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意外,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虚弱掩盖的……怔忡?
他没有立刻接过,也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沉默长得令人心慌。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他会再次冷声斥退我时,他却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迟疑地,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冰冷,轻轻擦过我的掌心,取走了那几株凝露草。他没有立刻服用,只是捏在指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声音低哑得几乎融在风里:“……多谢。”
极其平淡的两个字,却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房。我怔在原地,看着他冷硬侧脸上那抹不自然的苍白和紧蹙的眉头,鼻腔猛地一酸。
他……他对我道谢?
他沉默地将凝露草放入口中,缓缓咀嚼着,苦涩的汁液似乎让他蹙紧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丝。
我们继续前行,速度依旧缓慢。但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隔阂依旧存在,却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草药和那声生涩的“多谢”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缓和在无声流淌。
又行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背靠山壁的浅洞。洞不深,但足以遮风避雨。
凌昊在洞口停下脚步,气息越发紊乱虚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在此歇息。”他声音低哑,几乎带着气音,不容置疑地命令道,随即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下去,闭目急促喘息,仿佛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已耗尽。
我看着他这副前所未有的虚弱模样,心焦如焚。洞内阴冷潮湿,他伤势如此之重,怎能在此久留?
“大人,我去寻些干柴生火!”我急声道,转身便想往外跑。
“不必。”他眼也未睁,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动静过大,易引来窥探。”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说得对,蚀魂宗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我们不能再冒险。
可是……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和微微发抖的身体,我咬了咬牙。不能生火,至少……不能让他就这么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我环顾四周,洞内角落堆积着一些干燥的落叶和枯草。我快步走过去,将它们仔细地铺成一堆,虽然简陋,但至少能隔开一些地面的寒气。
“大人,”我走回他身边,声音放得极轻,“地上铺了些干草,您……挪过去些吧,能暖和一点。”
凌昊缓缓睁开眼,黑眸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目光扫过我,又扫过那堆简陋的“床铺”,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他沉默了片刻,极其缓慢地、借助着石壁,艰难地挪动身体,靠坐在了那堆干草之上。
他闭上眼,似乎连这样轻微的动作都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洞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压抑而痛苦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跪坐在他不远处,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不断渗出的冷汗,心中揪痛,却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洞外的天色渐渐亮堂起来,阳光透过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斑,却驱不散洞内的阴冷和他身上的寒意。
他的颤抖似乎越来越明显了。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探向他的额头。
触手一片滚烫!
他在发烧!伤势引发了高热!
我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怎么办?没有药,没有火,他这样烧下去……
就在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一直闭目强忍的凌昊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得更紧,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仿佛在抵御某种彻骨的寒冷。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溢出几个极其模糊破碎的音节。
“……冷……”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依赖和……哀求。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瞬间疼得无以复加。
“冷……”他又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危险和逾越,但看着他这副毫无防备的脆弱模样,所有的顾虑和恐惧都在瞬间被汹涌的心疼击得粉碎。
我咬紧下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他的指尖猛地一颤,似乎想要挣脱,但那微弱的力道很快便消散了。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地回握住了我的,力道大得几乎捏疼我,仿佛要从我这里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被他紧握的手,带来一阵阵令人晕眩的酥麻和滚烫。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任由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感受着他冰冷的指尖在我手背上无意识地、脆弱地摩挲着。
“阿姐……”他再次发出模糊的呓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令人心碎的委屈,“……别走……好冷……”
阿姐……
又是那个名字。
我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冰水,瞬间冷却了大半,方才那点悸动和勇气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冰冷的刺痛和难堪。
果然……他还是……
就在我心中酸涩难言,试图悄悄抽回手时,他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握得更紧了些,眉头蹙得更深,呓语变得更加急切破碎:“……别……别丢下我……一个人……”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依赖,如此真实,如此沉重,狠狠撞在我的心上,让我瞬间失去了所有挣脱的力气。
我怔怔地看着他因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侧脸,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无意识地紧握着我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
冰冷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心疼再次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最终,我缓缓低下头,不再试图抽回手,只是默默地、更紧地回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试图将一丝微弱的暖意传递过去。
他仿佛感受到了这份回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呓语渐渐低了下去,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只是依旧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曾松开。
洞内寂静无声,只有阳光悄然移动着光斑。
我跪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沉沉睡去的、依旧带着痛苦痕迹的睡颜,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冰冷与滚烫交织的触感,心中那片冰原仿佛被这沉重的依赖和冰冷的真相共同灼烧着,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疼痛的沟壑。
冰,在融化。
却化作更加冰冷的泪,无声地淌过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