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渊的黎明,没有霞光万丈,只有一种死寂的灰白,如同垂死者的脸色,缓慢地浸染着墨色的天空。山坳里,最后一缕赤阳天光的余晖自我周身敛去,只留下精纯的阳和之气在空气中缓缓流淌,驱散着周遭顽固的阴寒。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一块粗粝的岩石,浑身虚脱,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连续的高强度战斗、引动天光、施展遁术,尤其是最后为凌昊疗伤时那精细到毫厘的力量操控,几乎榨干了我所有的精神和灵力。经脉传来阵阵空乏的刺痛,识海也因过度消耗而隐隐作痛。但我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身旁那个静静躺卧的身影上。
凌昊。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总是紧抿着、透出冷硬弧度的薄唇,此刻也无力地微张着,呼吸微弱却平稳。我渡入他体内的太阴赤阳之力和九转还魂果的药效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发挥作用,一丝极淡的血色,正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染上他冰凉的皮肤。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被血污粘结的几缕黑发,触手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凉。但我知道,在那冰凉之下,生机正在艰难地复苏。他身上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在灵力的滋养下,也已停止了渗血,边缘开始有细微的肉芽蠕动,这是愈合的迹象。
心中那块自他转身迎敌那一刻起就高高悬起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却砸出一片酸涩的涟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永远失去他了。那种近乎灭顶的恐惧和后怕,此刻才如同迟来的潮水,漫过心防,让我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握住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他的手很大,指骨分明,此刻却无力地蜷缩着,冰凉得像一块浸水的寒玉。我将自己温热的手心紧紧贴上去,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驱散那份死寂的寒冷。
“凌昊……”我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未散的哽咽,“我们逃出来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他没有回应,只有平稳的呼吸声,轻微地拂过寂静的空气。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脉搏一下下微弱却坚定的跳动。山风穿过坳口,带来落魂渊特有的腐朽气息,却也吹动了凌昊散落的发丝,拂过我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在这片绝望之地的边缘,在这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我们这两个从地狱爬回来的人,依靠着彼此残存的温度,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极度的疲惫如同厚重的帷幕般笼罩下来,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强撑着不敢睡去,生怕出现什么变故,但身体的透支终究战胜了意志。意识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凌昊安静的睡颜,和天际那抹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彻底染黑的、倔强的灰白。
我不知睡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醒来时,是被一种细微的触感惊醒的。
手指上传来的力道,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明确的意图——那只我一直握着的手,指尖动了动,然后,极其缓慢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凌昊醒了!
他依旧闭着眼,眉头因为牵动伤口而微微蹙起,长睫颤抖得厉害,仿佛正从一场无尽的噩梦中挣扎着苏醒。但他握住我手指的力道,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凌昊?”我屏住呼吸,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他。
他的睫毛又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艰难地,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黑眸,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水光,眼神涣散而迷茫,仿佛隔着一层浓雾,努力地想要聚焦。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他眼中所有的迷茫和涣散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看清是我时的难以置信,有深切的担忧,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我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清……羽……”他极其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是我!是我!”我连忙应道,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立刻引来一阵压抑的闷哼和更深的蹙眉。
“别动!”我急忙按住他的肩膀,“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
他停止了动作,目光却依旧牢牢锁着我,半晌,才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问道:“……你……没事……?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都这种时候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问我有没有事!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流得更凶,用力摇头:“我没事!我很好!你看,我好好的!是你……是你保护了我……”
听到我没事,他眼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才真正松了下来,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欣慰。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我,那目光沉重而复杂,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我握紧了他的手,用袖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血污,低声道:“别想那么多了,先好好休息。我们已经逃出来了,这里暂时安全。我会守着你,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他眨了眨眼,表示明白。重伤和极度的虚弱让他连维持清醒都十分困难,很快,浓重的疲惫再次袭来,他的眼皮缓缓垂下,握着我的手也稍稍松了些力道,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再次陷入了沉睡。
但这一次,他的睡颜不再那么死寂,眉宇间虽然依旧带着痛楚,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宁。
我轻轻抽出手,为他掖好盖着的衣物,又检查了一下他伤口的愈合情况。确认他情况稳定后,我才真正松了口气,靠坐在岩石边,望着他沉睡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次的死里逃生,让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那种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羁绊,早已超越了最初的利用、戒备甚至仇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如同悄然破土的嫩芽,在心间滋生。
夜色再次降临,落魂渊的夜空看不到星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我在周围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预警结界,然后守在凌昊身边,不敢有丝毫懈怠。
月光?不,这里没有月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彼此依靠的两颗心。
不知过了多久,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凌昊再次醒了过来。这一次,他的眼神清明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勉强支撑着坐起一点,靠在我垫在他身后的衣物上。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坳口外那片永恒的黑暗。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良久,凌昊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与认真:
“清羽。”
“嗯?”我转过头看他。
他望着黑暗的虚空,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绝望,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等离开这里……等我伤好之后……有些事,关于你母亲,关于当年,关于……我。我应该告诉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终于……愿意说了吗?
他顿了顿,转过头,黑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深深地望进我的眼里:“但在此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轻声问。
“好好活着。”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甚至是一丝……恳求?“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听到什么,都要活下去。你的命,是你母亲用一切换来的,也是……我拼死护下来的。它不属于你一个人。”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痛苦与秘密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我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我答应你。你也一样,凌昊。你要活着,我们一起……活下去。”
听到我的回答,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吁了一口气。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无尽的夜空,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黑暗中,我悄悄伸出手,再次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这一次,他没有回避,反而轻轻回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