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带着浸骨的寒意,胡瞎子蹲在一处被踩踏得凌乱的灌木丛旁,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撮暗褐色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血。隔了夜,腥气还没散尽。”他声音沙哑,像是破风箱在拉动。身旁几个精悍的夜不收屏息凝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这里是洛水南岸一道不起眼的支岔山谷,距离东沟屯已有四十余里。追踪“座山虎”残部的痕迹至此,变得愈发模糊难辨。那伙老贼显然极擅山地潜行,一路上布下了不少疑阵,甚至故意沿着兽道走了一段。
“头儿,往北去的脚印最深,他们怕是急着渡河。”一个年轻些的夜不收低声道。
胡瞎子没吭声,浑浊的眼珠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几步外一丛被压弯的野草上。他走过去,拨开草叶,露出下面一小块略显松动的地面。他用短刀小心挖掘了几下,刀尖碰到了一个硬物。
挑出来,是一块被踩进泥里、边缘磨损严重的木牌。胡瞎子用衣袖擦去污泥,露出上面那个模糊扭曲的图案。他盯着看了半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是咱们这边的东西。”他将木牌揣进怀里,站起身,望向北方雾气笼罩的洛水,“渡河……是去找奔头了。”
他不再停留,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如同鬼魅般再次没入山林,沿着断断续续的痕迹,继续向北追踪。
与此同时,张家庄内,气氛依旧紧绷。各屯各坊的“保甲连坐”和巡更制度已迅速推行下去,庄民们虽然增加了负担,但经历过匪患的威胁,无人敢懈怠。田间地头,除了劳作的农人,多了不少警惕巡视的青壮。
总务堂内,李崇文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正在核算此次东沟之战的赏功与抚恤。银钱、粮食、布帛,乃至未来可授的田亩,一笔笔,一项项,都必须清晰无误。他知道,先生对此事看得极重,这是维系人心士气的根本。
张远声则待在格物学堂旁那间充作工坊的土屋里,面前摆着几枚孙老铁匠刚刚送来的“轰天雷”样品。外壳是粗糙的生铁铸造,形如南瓜,留有填充火药和插引信的小孔。
“引信燃烧时长,还是难以精准控制。”孙老铁匠脸上带着炭灰和疲惫,“快了慢了,都成了摆设,搞不好还伤着自己人。”
张远声拿起一枚,掂了掂分量,又仔细看了看引信孔的结构。“试试用油纸包裹定量火药,做成标准引信条。外层用防潮的漆封住,用时根据距离裁剪长短。另外,这外壳太光滑,不易抓握,让铸造时在外壁增加防滑的凸纹。”
孙老铁匠仔细记下,这些看似细微的改进,往往就是战场上保命的关键。
“灰泥坊那边,新窑砌得如何?”张远声又问。
“石柱带着人日夜赶工,第三座窑已见雏形,只是合用的人手还是不足,熟手更少。”
“让李崇文从流民中再遴选一批踏实肯干的,你去挑,边做边学。速度不能慢下来,接下来要用灰泥的地方还很多。”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胡瞎子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也顾不上满身的泥土,直接从怀里掏出那块木牌,放在了张远声面前的桌上。
“先生,追到洛水边,痕迹断了,估摸是连夜找浅处渡河北上了。这是在他们一处临时落脚点找到的。”
张远声拿起木牌,触手冰凉,那扭曲的图案透着一股邪气。他看向胡瞎子:“看出什么了?”
胡瞎子摇了摇头:“图案不认识,不像江湖上的常见记号。但这木质坚硬,像是北边黑水岭一带的老铁木,等闲人家用不起。而且……”他顿了顿,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座山虎’逃得虽狼狈,路线却选得刁钻,不像全然丧家之犬,倒像……心里有点底气,知道往哪儿奔。”
李信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拿起木牌端详片刻,脸色渐渐凝重:“此物形制古朴,图案诡谲,非是寻常绿林信物。倒有些像……某些隐密教门或豪商巨贾私下蓄养死士所用的标识。”
张远声用手指摩挲着木牌上的刻痕,沉默了片刻。
“‘座山虎’不过一溃卒,如何能与这等势力扯上关系?”
“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他背后一直有人,只是我们不知。”李信沉吟道,“若其真北投延绥,那边如今是‘不沾泥’张存孟势大,此人野心勃勃,若再得此类势力资助……”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众人都明白其中的分量。一个拥有组织、可能还掌握着资源渠道的潜在敌人,远比十个“座山虎”加起来更可怕。
张远声将木牌轻轻放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胡瞎子,加派人手,不仅要盯住北面洛水一线的动静,更要留意庄内庄外,有无携带类似标记物件,或行踪诡秘的生面孔。”
“明白。”
“李信,通过秦昌商号的渠道,设法打听这图案的来历,重点是延绥镇方向,尤其是与张存孟有关的消息。”
“我即刻去办。”
张远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刚刚击败一股匪徒的轻松感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迷雾般未知敌人的沉重。
“告诉赵武,东沟屯的兵,不能撤。让他以东沟为前哨,向外逐步清理周边五十里内的山林险隘,设立明暗哨卡。我们要把眼睛和耳朵,伸得更远一些。”
胡瞎子领命,无声退下。
李信看着张远声的背影,低声道:“远声兄,是否有些……草木皆兵了?”
张远声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狼受了伤,会躲回巢穴舔舐。但若它奔向的是另一头更凶恶的猛兽,我们就必须知道,那猛兽……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