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三年的春天,汴京皇城内的桃花开得格外绚烂,但垂拱殿内的气氛却与这春色格格不入。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在君臣之间弥漫,仿佛一堆干燥的柴薪,只待一粒火星。
赵光义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幽燕山川图》前,目光死死盯着幽州的位置。几年过去了,高粱河之败的耻辱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啃噬着他的内心。文官们用“休养生息”、“巩固内政”的理由拖延了他数年,如今国库稍丰,河北军备渐充,他感觉那股被压抑已久的雄心,再次勃发起来。
“不能再等了。”他喃喃自语,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契丹主少国疑,萧太后一妇人摄政,此乃天赐良机!朕要一雪前耻,完成皇兄未竟之业!”
这一次,他决心已定,不再听从吕端等人“持重”的劝谏。他要向天下人证明,他赵光义不仅是守成之君,更是能开疆拓土的雄主!
二
战争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诏令一道道从宫中发出,调兵遣将,筹集粮草。赵光义展现了惊人的决心和…一意孤行。
他任命宿将曹彬为幽州道行营都部署,为主帅,统率来自汴京禁军的十万主力,号称二十万,为东路军,出雄州,稳扎稳打,缓慢北进,吸引契丹主力。
同时,以田重进为定州路都部署,为中路军,出飞狐口。
以潘美为云、应、朔等州都部署,杨业为副,为西路军,出雁门关。
这套战略,看似三路并进,气势磅礴,实则暗藏致命缺陷。朝会之上,刚刚因西川之功而权势炙手可热的宦官王继恩,敏锐地嗅到了皇帝意图建功的迫切,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添柴加火,盛赞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而一些有识之士,却忧心忡忡。退朝后,参知政事李昉忍不住对吕蒙正低语:“三路大军,相隔数百里,山川阻隔,如何呼应?陛下令曹公持重缓行,却又令潘、杨二路急进,这…这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若契丹人集中兵力,击其一路……”
吕蒙正望着宫墙外湛蓝的天空,叹了口气:“陛下心意已决,箭在弦上。只盼前线将帅,能临机应变吧。”
然而,赵光义并未赋予他们“临机应变”的权力。他甚至通过宦官和监军,传达了一套极其僵硬的“阵图”和指令,要求诸军必须按预定路线和时间行动,近乎微操。他身在汴京,心却早已飞到了前线,试图用一道道诏书遥控千里之外的战局。
三
战争初期,宋军凭借准备充分和突然性,取得了一系列胜利。
西路军潘美、杨业进展神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名将组合。杨业更是宝刀未老,率麾下精锐连克寰州、朔州、应州、云州等四州之地,兵锋直指桑干河,声威大震。边民群起响应,形势一片大好。
中路军田重进亦不负众望,攻克灵丘、飞狐,兵逼蔚州。
唯独东路军曹彬,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严格按照赵光义“持重缓行”的旨意,步步为营,缓慢向幽州推进。他内心深知,自己这支主力乃是此战关键,一旦冒进被歼,全局皆崩。然而,他缓慢的进军速度,却引起了汴京方面的不满。
这一日,曹彬正在营中与诸将商议军情,忽然钦使至,带来了皇帝最新的诘问诏书。
“曹彬等拥重兵十余万,不能奋力歼敌,反而畏缩不前,逗留河道,岂是破敌之策?当速引军趋幽州,与米信军会合,以制贼援!”
诏书言辞严厉,充满了责备之意。帐下诸将,如崔翰、米信等少壮派,本就求功心切,见圣意如此,纷纷鼓噪:“曹公!陛下催促甚急,西路军连战连捷,我等主力若再逡巡不前,岂不惹天下人耻笑?”
曹彬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我军粮草转运漫长,冒然疾进,若契丹铁骑断我粮道,如之奈何?”
“曹公过虑了!”米信不以为然,“契丹主力未见踪影,正是我军直捣黄龙之时!岂能坐失良机?”
在皇帝催逼和部将鼓噪的双重压力下,这位以稳健着称的老将,最终动摇了。他违背了自己最佳的判断,下令东路军放弃稳扎稳打的策略,携带少量粮草,离开河道依托,分两路快速北进。
这一动,便彻底打乱了原本就脆弱的战略协同,也将自己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四
远在漠北的契丹承天太后萧绰,并非寻常妇人。她敏锐地抓住了宋军战略上的失误。在听取了前线军报后,她与权臣韩德让、名将耶律休哥等人迅速定下了对策:暂避宋军锋芒,尤其是不与势头正盛的西路军硬拼,而是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先打掉宋军的主力——孤军深入的东路军!
耶律休哥亲率契丹最精锐的铁林军,昼夜兼程,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开始骚扰、截击曹彬部的粮道,并不断以小股部队试探性攻击,疲敝宋军。
曹彬部携带的粮草很快告罄,又无法得到有效补充,军心开始浮动。当他好不容易攻克涿州后,却发现是一座空城,粮草早已被转移。而此时,耶律休哥的大军已经如同幽灵般,悄然集结在了涿州以北。
进退失据,粮草不济,曹彬迫不得已,做出了一个灾难性的决定:撤退至雄州就粮。
这一退,更是兵家大忌。士气本就因缺粮而低落,撤退途中组织稍有混乱,便被耶律休哥抓住了机会。契丹铁骑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不断从侧翼和后方发动猛烈的突击,宋军且战且退,损失惨重。
消息传回汴京,赵光义勃然大怒,严令曹彬不得后退,必须再次北进,与中路军会合。这道完全不顾前线实际情况的乱命,成了压垮东路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曹彬部被迫在缺粮疲敝的情况下,再次北上。行至岐沟关(今河北涿州西南),人困马乏的宋军,终于被以逸待劳的耶律休哥主力大军团团包围。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缺乏粮草、士气低落的宋军步兵,在平原上根本无法抵挡契丹铁骑的反复冲击。阵型被一次次撕裂,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曹彬虽奋力指挥,但败局已定。
“撤退!往白沟河方向撤退!”老将军沙哑地嘶吼着,眼中尽是血丝和绝望。
溃败,如山崩地裂。宋军士兵丢盔弃甲,争相逃命,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耶律休哥挥军猛追,直至易州边境。沿途宋军尸横遍野,丢弃的军械辎重堆积如山。
岐沟关之战,宋军东路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曹彬等少数将领率残部狼狈南逃。
五
东路军的惨败,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契丹军在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得以腾出手来,集中兵力对付另外两路宋军。
赵光义得知东路溃败,惊怒交加,急令中、西两路撤军。中路军田重进见机得早,损失较小,得以全师而还。
但西路军却陷入了绝境。他们孤军深入,此刻却要面对击败曹彬后扑来的契丹主力。朝廷命令他们不仅要撤退,还要掩护此前收复的云、应、寰、朔四州百姓南迁。
副帅杨业,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提出了一个稳妥的方案:“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
然而,这合理的建议,却遭到了监军王侁的讥讽和主帅潘美的默许。
“君侯素号‘杨无敌’,今见敌远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王侁尖刻的话语,深深刺痛了杨业的心。他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不愿让士卒白白送死,不愿让迁徙的百姓遭受屠戮。但“有他志”的指控,对于一个降将出身、始终以忠义自守的武将而言,是最大的侮辱。
杨业悲愤莫名,他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仍决心以死明志。
“业,太原一降将,天子不杀,授以兵柄,非纵敌不击,欲图报耳。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也!”
他指着陈家谷口,对潘美和王侁说:“请诸位在此设下伏兵强弩,为左右翼为援。待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相救。不然,无遗类矣。”
潘美、王侁应允。
杨业遂率麾下数千士卒,毅然扑向漫山遍野的契丹大军。从清晨战至黄昏,且战且退,浴血搏杀,人马伤亡殆尽,终于将契丹主力引至陈家谷口。
然而,谷口空空如也。潘美、王侁听闻杨业兵败,早已率军撤离。
夕阳如血,映照着谷中累累的宋军尸骸。杨业身被数十创,战马重伤倒地,左右殆尽,犹手刃数十百人。最终,力竭被俘。
耶律休哥惜其勇武,欲招降之。杨业仰天长叹:“陛下待我以厚,期望我以边事,今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绝食三日,壮烈殉国。
西路军至此亦几乎全军覆没,收复的州县得而复失,随军南迁的百姓大多罹难。
六
雍熙北伐,以一场比高粱河更惨痛的失败告终。二十万精锐,损失超过三分之二,阵亡将士的家属哭声震动汴京。名将杨业之死,更是让举国上下为之扼腕。
败报传回,赵光义如遭雷击,数日不朝。他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见任何人。雄心壮志,再次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这一次,不再有驴车可供他逃亡,他必须独自面对这惨烈的后果和朝野的质疑。
他下诏罪己,追赠杨业,贬斥潘美、王侁(王侁后被除名流放,潘美贬官三等)。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数十万将士的生命,也无法洗刷他战略失误、遥控指挥的过错。
自此,北宋王朝的北伐雄心被彻底打断,对辽战略从主动进攻转入全面防御。“守内虚外”的国策,由此奠定。而那位在深宫中摄政的契丹萧太后,其威名则通过这次惨败,深深烙印在了宋人的恐惧之中。
汴京的桃花依旧年年盛开,但那个试图超越兄长、建立不世武功的皇帝,他的心气,仿佛随着雍熙三年的春风,一同消散了。留给这个王朝的,是一个更加沉重,也更加现实的未来。
【第六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