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冷的令人发指。
关子元缩着脖子裹在他那件显然已经穿了不止一季的羽绒服里，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站在一个偏僻却略显高档的小区门口。
他报上房号，又加了一句：“我是来做家教的。”
门卫先是盯着他上下打量一圈，怀疑他是来送外卖的，听完之后才点头放人，“哎，这年头连大学生都不容易。”
进了电梯，按下楼层，关子元低头默背了一遍“人设”：G大大一、郑老师推荐、物理专业、收费合理……呼，差不多了。
他敲响门，门打开，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眼前，眼角生着浅浅细纹，穿着讲究但不华丽，面相有点刻薄型，一开口就充满“斤斤计较”味道：“你是……小关？”
“阿姨好。”关子元微微低头，“我是郑老师介绍来的，现在在G大读大一，他让我来帮贵府上的孩子补补物理。”
按照郑老师的“讲稿”，关子元熟练的背出了自己的人设。
“哦。”女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咱们是怎么收费的？”
“啊……？”关子元疑惑，郑老师不是说课时费已经给自己谈好了吗？
“我们是六十元一小时。”
尽管疑惑，关子元还是礼貌应答
“这样啊。”女人顿了顿。
“咱们上三个小时，我给你算一百五，怎样？现在这世道，赚钱都不容易。不是我说你啊，你们这帮孩子，根本不懂……”
“……可以。”
关子元嘴角抽了抽，打断了女人施法。
“那行，进来吧。”女人把门打开。
屋内乱成一锅粥。
地板上有拆了一半的快递盒子、泡面桶、袜子和包装袋混杂着，沙发上堆满衣服，空气里还有点泡面和脚气的混合味。
关子元脚尖努力挑着干净的落点往前走。
“志宏！家教来了！”
房门半开着，里面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喊叫。
“以雷霆击碎黑暗！推塔啊推塔！！！”
关子元脚步一顿。
“你先进去吧。”
女人往里一指，“别光讲题，他不听你就吼他。我们家孩子，就吃这个。”
关子元点点头，推门而入。
关子元感觉自己好像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墙上贴着巨大的不明海报，一个紫色的大型机器人（？）摆着中二的姿势，书架上塞满漫画，桌上挤着一排排做工精细的手办，连床头都摆着个二次元女角色的抱枕。
一个头发乱翘、穿着福神卫衣的男孩正半躺在电竞椅上。
一脸“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青春痘。
两腿搁在书桌上，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操作。
嘴上还大喊着：“我出了个名刀司命！一波一波！”
关子元有些头晕。
“哟，关哥？”
关子元尴尬地站着等了两三分钟，男孩才抬头，摘下耳机，脸上挂着笑。
“你好。”
关子元顺手把门带上，腾出桌面，拉出椅子坐下。
“我是孙志宏。”
少年晃了晃椅子，语气自来熟。
“郑老师给我吹爆你了，说你物理贼牛。”
“过奖。”关子元掏出一支红笔，“给我看看你的问题，我了解一下你基础怎么样。”
“行行行。”
孙志宏晃到桌边，掏出本厚厚的物理练习册，崭新得像刚买的。
“这本你做过？”
“没。”孙志宏实诚得惊人。
“太难了，我妈还非要我买。”
十分钟后。
“重力、弹力、摩擦力、支持力，知道几个？”
“……重力我听过。”
“自由落体呢？”
“什么自由？心脏撒撒给哟？”
“烦死了，怎么又是个中二病？”关子元心中吐槽。
“物体受到的合外力为零时处于——”
“……自由状态？”
“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关子元几乎咆哮，“这是初中知识！”
孙志宏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你干嘛这么凶嘛……我才高一欸，别吼我，我妈都没这么吼我。”
“那她怎么忍得住。”
“哎呦，关哥。”孙志宏终于支撑不住，歪到椅子上。
“我不行了，歇会。五分钟。”
孙志宏举起厚厚的手掌，向关子元比了个“5”。
“大哥，我们才学了十五分钟。”
“你大学好玩吗？”
孙志宏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开启新话题。
关子元一愣。
他在大学每天不是搞竞赛，就是痛苦的学习专业课，大学生活过得跟高中没啥区别。
让他讲起大学生活，他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能凭借着对周围同学的印象，讲个大概。
“嗯……挺，挺好玩的。自由时间多，课程安排没那么紧，可以……可以参加很多社团活动。”
他顿了顿，搜肠刮肚地补充。
“嗯……还可以谈恋爱，跟室友一起打游戏开黑什么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这描述干巴巴又空洞。
但孙志宏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卧槽！真的吗？谈恋爱！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吓了关子元一跳。
“你才高一。”关子元提醒道，“先上了大学再说。”
关子元严重怀疑，以这位孙同学目前的物理学术造诣，恐怕高中毕业就要进厂打螺丝。
“关哥有女朋友吗？”
“没。”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孙志宏一脸八卦。
“呃……”关子元被问住了。
喜欢什么类型？他从未认真想过。
就在这短暂的卡壳瞬间，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米色风衣，金边眼镜，沉静温润的目光。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我喜欢御姐！”孙志宏根本没指望他回答，迫不及待地宣布自己的偏好，仿佛只是在找个由头发表宣言，“成熟大姐姐赛高！”
“谁管你。”关子元心中白了他一眼
“告诉你个秘密，关哥，等我上了大学，我一定要谈个学姐！”
“哦。”关子元顺口敷衍，想要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你不好奇为啥非得是学姐？”
“不好奇。”
“也不一定是学姐，我就是单纯喜欢御姐类型的。”
孙志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顾自继续分析。
“御姐好啊！温柔！成熟！懂事！不作不闹！讲道理！温柔体贴还知道照顾人！哪像我们班那些小女生，天天叽叽喳喳的，烦死了！”
孙志宏滔滔不绝地阐述着他“御姐控”的理论，听得关子元一愣一愣的。
脑子里莫名闪过苏悦那双沉静温柔的眼睛，还有她讲题时专注的侧脸……
他赶紧甩甩头，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驱散。
“你看过EVA没？”孙志宏兴奋地指着墙上的海报。
“……什么A？”
“EVA！神作啊！这你都不知道？”
“不看动漫，”关子元语气平淡，“但能看出来你是个死宅。”
“哥这叫信仰宅！”孙志宏挺起胸膛，仿佛在宣告什么至高荣誉。
他忽然一个箭步冲向床头，一把抱起那个几乎等人高的二次元抱枕，紧紧搂在怀里，献宝似的晃了晃。
“看！这是我老婆！”
“哈？”
“葛城美里啊！我超爱！又飒又性感！”孙志宏把脸埋在抱枕上蹭了蹭。
“……”
“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葛城美里一样的女朋友。”
“别惦记你那葛城美里了，”关子元忍无可忍，笔尖重重敲在习题册上，“你先弄明白牛顿三大定理吧。”
“……”
房间门“咔哒”一声被推开，孙志宏的妈妈就站在门口，双手抱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审视。
“休息呐。”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的腔调。
“小关老师，咱们休息时间……可不能算在课时里面吧？”
“……”关子元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迫近。
——
将近四个小时后，关子元总算从那间充满手办模型和二次元气息的房间里“逃”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偷偷抹了把额角——那里其实并没有汗，只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心理反射。
这“家教”的活儿，简直比他连续刷十套竞赛压轴题还要耗费心神。
社恐人士被迫营业，还得应付中二少年层出不穷、天马行空的灵魂拷问，和抠门雇主斗智斗勇，堪称精神和体力的双重酷刑。
——
城市的另一端。
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人拉开车门，带着一身酒气坐进了白色比亚迪秦。
“手机尾号。”
前排司机模糊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
“0791。”
车内只剩下导航平稳的提示音和引擎的低鸣。
目的地到了，男人付钱下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带走了那股令人不适的酒气。
司机松了口气，摘下半边口罩。
正是苏悦，开网约车，是她兼职的老本行之一。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仪表盘上，一个刺眼的黄色警告灯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苏悦的心猛地一沉。
“发动机故障？”
屋漏偏逢连夜雨。
苏悦苦笑一下，靠在椅背上。
修车需要钱，需要时间。
可她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两样！
还款日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房东催租信息又浮现在眼前。
她必须立刻、马上找到能立刻拿到钱的活儿！
她快速划开手机，点进那个五花八门的兼职平台App。
就这个吧。
虽然累一点，但是……给的倒是不少。
现在，她需要这笔钱。
至于体面……
在生存面前，那点脆弱的体面，似乎正被现实一点点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