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楼外，夜风轻轻掠过，卷起几片尚未融化的枯叶。
“苏老师……新年快乐。”
关子元像是刚从梦中惊醒，怔怔地站着，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你怎么还在实验室？今天不是放假吗？”
关子元下抬手挠挠头，讪讪一笑：“复习。”
话音刚落，他脑中“嗡”地响了一下，猛地想起什么，一把将桌上摊开的英语卷子塞进书包，又手忙脚乱地把红笔合上。
只是动作太急，没能遮住那页满是红叉的习题。
苏悦眼神扫过那一页，嘴角微扬：“你在……复习英语？”
“咳。”关子元干咳一声，“有点题不会，练着玩。”
“英语也挺有趣的——不是你说‘狗都不学’的那种。”
她语气悠然，温柔中带着一丝调笑。
关子元脸颊一红：“您、您听到了啊？”
苏悦点点头，坐到他对面，眼中闪着笑意：“偏科可不好～”
“您又不是我大英老师。”他小声咕哝，耳根红得发烫，停顿片刻，又有些赌气地说，“管不着这个吧。”
苏悦看着关子元抱着双臂别过脸去，活像个闹脾气的孩子，非但没生气，反而微微一笑：
“你总觉得英文不重要，可是你在读物理文献的时候也要用到英文。”
关子元撇了撇嘴。
“我们的翻译软件现在这么发达……”
“这些词汇背后藏着的物理之美，只有读懂原文才能真正触摸到。”
苏悦弯下腰，和他平视。
“像‘quantum entanglement’——量子纠缠，机器翻成‘量子缠绕’就没了味道。”
“所以……”苏悦微微一笑，“好好学英语，好吗？”
“嗯……”关子元微微点头。
“另外，如果你想保研，搞竞赛的同时也要把专业课学好。”
苏悦说着揉了揉他的头。
“任何有风险的事情，都不要百分百指望……”
话音未落，苏悦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顿住了。
头顶的触感来得猝不及防，关子元已经太久没被人这么亲昵地对待过了。
尤其是被这样一个带着温和笑意的年轻女性。
苏悦这几句话、几个动作，比起郑海翻来覆去念叨的“给我好好学英语”，好用一百倍。
窗外的鞭炮声忽远忽近，偶尔一束烟花在天边炸开，映得玻璃窗一闪一闪的。
“闷得慌，要不要出去走走？”苏悦起身道，“楼里太沉了。”
“……嗯。”关子元点头。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步履缓慢，楼道里的光影投在两人脚边，拉得老长。
“今天是假期。”苏悦忽然说道，语气低柔却清晰，“我们不算师生关系，你可以畅所欲言。”
“那……苏老师，您今天怎么还没走？”关子元问。
她微顿了一下：“在等人。”
“等谁？”
“我女儿。”
话音轻缓，却仿佛一颗石子落进平静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关子元脚步顿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个笑得像弯月的栗发女孩。
“您……女儿？”他惊讶得睁大了眼。
苏老师的女儿居然是自己学校的学生？
这……不对吧。
苏老师看着只有三十岁左右，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况且，那个屏保里的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苏悦看着他一脸震惊的模样，弯了弯眼角：“怎么了？”
“不是……就是……您看着太年轻了。”
关子元有些语无伦次。
“就算有……应该也……也还在上小学吧？”
苏悦低笑一声，语气轻松：“我啊，过了今年就四十了，老女人了。”
关子元怔了怔，然后摇头：“您一点都不老，看着……就像三十出头。”
他不是在奉承，是真的看不出来。
苏悦眼角没什么细纹，身姿柔和修长，眉目温婉而有书卷气。
她的美，不是刻意修饰的精致，而是那种被岁月温柔打磨出来的气质。她身上的茉莉香淡雅、清冽。
正如她人一样，优雅、从容。
苏悦微微一笑，轻轻撩动鬓角，似乎是对关子元夸奖的回应。
“谢谢你，和你们在一起，我感觉自己也年轻了很多。”
关子元努力理清混乱的思绪。
忽然，几小时前闪过脑海的那个荒唐想法再次浮现。
只不过，此刻知道了苏悦的真实年龄，这个猜想仿佛没有那么离谱了。
“苏老师……”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您女儿……不会是……”
“你同班同学，林小满。”她淡淡地说。
关子元脑中“哐”地一声炸开，无数谜团一下子拼成了完整的拼图：
苏悦随身携带创可贴——是因为那个动不动就会用美工刀割伤手指的女儿；
他住院时收到苏悦写的慰问字条，混在林小满带来的画筒中——原来是“近水楼台”；
还有自己那鲜为人知的胃病，苏悦既然知道，不用问，一定是林小满“通风报信。”
一切忽然都说得通了。
他脑海里一边闪过林小满平日里的浮夸话语、漫画手帐、瞎改公式，一边浮现出苏悦讲题时专注温柔的眼神。
……实在无法把这两个形象融合成母女关系。
“别说出去。”苏悦开口，声音温和平静，不像命令，更像恳请。
“小满不喜欢被人用‘老师的女儿’的身份看待。我也不希望她在同学中被贴上‘关系户’的标签。”
关子元连连点头。
“你是我唯一拜托保密的人。”。
少年愣住，胸口忽然涌上一阵暖流。
两人继续在理学楼外的小道上走着，夜风不紧不慢，远处偶有烟花升空，空气里带着未散尽的鞭炮味。
忽然，关子元挠了挠鼻子，像是下了决心般开口：“那……我也告诉苏老师一个秘密吧。”
苏悦看向他，眼神温柔，安静地等待着。
“其实我英语一直不好，语文也很差。我特别讨厌背东西。”
“我的语文老师总说，你是中国人吗？我的英语老师又说，你一看就是个纯正中国人。”
“高考的时候，我语文英语都没有及格。”
他笑了笑，语气带着一点无奈。
苏悦没插话，只是微微一笑，轻轻点了下头。
“不过我数学和物理很强，高中物理一直满分。”
他说这话时语气没什么夸张，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你参加过竞赛吗？”苏悦问。
“打过，物理竞赛。高三拿了国一奖。”他语气淡淡地说完。
苏悦眼里划过一丝惊讶，但仍旧语调从容：“那很了不起。”
“本来有保送资格的……”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被取消了。”
苏悦没有追问，说：“都过去了，你依然很优秀，是我们理院的‘关神’。有些事虽然遗憾，但未必不是最好的安排。”
关子元低头笑了笑：“世事无常，我从小就不太顺，父母离婚，换了好几所学校，各种刻板偏见也经历过，早就习惯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抱怨，只是像翻阅旧日的报纸，平静中藏着早已风干的心绪。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很想在苏悦面前，把这些说出来。
苏悦静静听着，语气柔和：“我和你其实挺像的。我高中也是竞赛生。保送后，一路顺到大四，那年发了一篇顶刊。”
关子元转头看她，眼神里是赤诚的敬意。
“那……苏老师为什么没有去更好的学校任教，而是来G大？”
苏悦没立即回答，只是望着前方夜色，神情温柔而遥远。
“就像你说的，世事无常。”
苏悦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遥远的回忆，“但现在这样也挺好。至少能影响一两个……像你这样的学生。”
“像我这样的？”关子元小声反驳，“偏科，固执，难伺候？”
苏悦笑道：“但也聪明、认真、有追求。”
少年低下头，指尖轻轻拽了下衣角。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苏悦转头看他，神情柔和。
“生日快乐，子元同学。”
“只要你在身边，我就快乐。”
关子元心中荡漾起一丝甜蜜，却没敢说出口。
“我元旦出生的。”他低低笑着，“我爸妈就给我起名叫子元。”
“他们现在……和我不在一起。陪新的家庭过年。”
苏悦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我以前总许愿他们能陪我过生日。”
他轻声说，“但……似乎没什么用。”
“那今年呢？”
关子元咬了咬牙：“今年我换了个愿望。”
“什么？”
“希望苏老师……”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夜色里的静谧：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