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用电源启动的嗡鸣像一根细针,刺破了黑暗。
林默后颈的芯片突然一凉,他本能地松开按在终端机上的手,金属接口与皮肤分离时发出细微的嘶响——那道曾灼烧他二十三年的荧光纹路正顺着血管往掌心退去,像退潮的星子。
“电压稳定了。”周晓冉的声音带着鼻音。
林默偏头,看见室友正扯下被冷汗浸透的橡胶手套,指节泛白地攥着系统日志终端。
对方裂了一道的眼镜片上还沾着灰,在重新亮起的应急灯下泛着碎光:“共振器集群的量子纠缠态全崩了。”他敲了敲屏幕,监控画面里,那些曾像活物般蠕动的银色导线正从墙面簌簌脱落,“潜龙组的人现在...应该在他们自己造的模拟现实里打转。”
林默摸了摸后颈。
那里的皮肤还残留着芯片熔入时的灼痛,但更清晰的是一种空落——仿佛有团烧了二十年的火突然熄了,只剩余温在提醒他,那些被篡改的生日、被替换的高考志愿、母亲临终前突然“记错”的遗言,都随着现实重置,回到了该在的位置。
“走。”周晓冉扯他袖子,“趁他们没反应过来。”
城市中枢的防火门在身后合拢时,林默听见金属门轴发出吱呀轻响。
这声音让他想起高中教室的后门——那时他总在数学课上偷偷看窗外,门轴响三声,就知道是母亲来送伞了。
可后来他才知道,那些“自然”的雨天,都是潜龙组为了观测他情绪波动特意调整的现实分支。
街道的路灯次第亮起时,他们正穿过地下通道。
林默脚步一顿。
穿校服的初中生骑着单车掠过,车筐里的作业本被风掀起一角;早餐铺的蒸汽混着豆香漫出来,老板娘正和老顾客抱怨今早的豆浆又被猫撞翻;甚至连墙角那只三花,都在重复着他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弓起背拍飞滚到脚边的易拉罐。
“和我们小时候一模一样。”周晓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没笑,“连张阿姨的豆浆铺,都在原来的位置。”
林默喉咙发紧。
他想起三天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墟——潜龙组为了测试现实共振器的极限,特意制造了地震分支。
可现在,青石板路上连道裂缝都没有。
人群的笑声、车铃的脆响、包子铺的蒸笼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的疑虑裹得严严实实。
“稳定...”他喃喃重复着终端机最后那句提示,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芯片印记,“可稳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周晓冉没接话。
他们默契地拐进一条逼仄的巷子,藏身处的铁门在头顶的声控灯亮起时“咔嗒”打开。
这是间废弃的老仓库,墙上还留着二十年前的“拆”字,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台布满划痕的终端机——林默的父亲当年就是用它,给儿子埋下了这枚能逆改现实的芯片。
“最后一条未解码路径。”林默将芯片插入终端机时,手背上的血管突突跳着。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线索,在之前的二十次现实重置里,它始终静默如死物。
屏幕亮起的瞬间,两人同时凑近。
画面模糊得像被雨水打湿的照片。
林默看见“自己”站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身后的墙上挂着幅地图——不是他们熟悉的城市轮廓,而是无数分叉的亮线,每根线末端都标着“未知现实分支”。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和现在的休闲装截然不同,右手正按在地图中央的红色标记上,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不是我们的现实。”周晓冉的指尖几乎贴到屏幕上,“地图的坐标系统...和潜龙组的完全不一样。”他突然扭头,“你父亲说过芯片能记录所有被篡改的路径,但这条...像是从未被覆盖过的原生分支。”
林默没说话。
他盯着屏幕里“自己”的眼睛——那双眼和他此刻的目光撞在一起时,他分明看见对方眼底闪过一丝焦急。
有什么东西在记忆里翻涌,像被风吹动的旧报纸,只来得及抓住一角: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血沾在芯片上的温度,还有那句被警报声撕碎的“选择不是...”
终端机突然发出刺啦的电流声。
画面里的“林默”猛地抬头,嘴唇开合的速度加快,手指用力叩着地图上的红色标记。
林默下意识前倾,额头几乎贴上屏幕——
“滴。”
电源指示灯突然熄灭。
“靠,又断电了?”周晓冉手忙脚乱去摸应急灯,暖黄的光漫开时,却见林默仍保持着前倾的姿势,目光凝固在黑屏的终端机上。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重复什么没说完的话。
“怎么了?”周晓冉递过手电筒。
林默接过,光束却没照向任何东西。
他望着自己映在黑屏上的影子,听见记忆深处传来父亲的声音,像隔着层毛玻璃:“选择不是...”
后半句被电流声吞掉了,但足够让他脊背发紧。
现实是稳定了,可这稳定的现实里,为什么会存在一条从未被潜龙组染指过的“未知分支”?
而那个在画面里拼命打手势的“自己”,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仓库外,不知哪里的野猫撞翻了垃圾桶。
林默起身去关窗,风卷着灰尘扑进来,迷了他的眼。
他揉着眼睛直起腰,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窗台上多了张泛黄的便签纸——
是父亲的字迹:“记住,选择不是...”
后面的字被雨水晕开了,只余下个模糊的“运”字。
林默的手指在便签纸上轻轻颤抖。
雨水晕开的墨迹像团淡墨,却恰好补全了父亲未说完的话——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急救室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父亲攥着他手腕的手滚烫,血珠顺着芯片边缘往下淌,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选择不是...”当时心电监护仪的蜂鸣盖过了后半句,此刻看着便签上晕开的“运”字,记忆突然清晰如洗。
“改变命运,是接受命运。”他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叹息。
仓库里的灰尘在应急灯下飘成金粉,沾在他睫毛上。
周晓冉刚摸出的手电筒悬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你说什么?”
林默没回答。
他蹲下来,膝盖抵着冰凉的水泥地,指尖反复摩挲便签边缘的毛边。
父亲的字迹在记忆里翻涌——二十年来,他总以为芯片是逆转现实的武器,是对抗潜龙组篡改命运的砝码。
可那些被重置的雨天、被修正的高考志愿、母亲临终前突然清晰的遗言,原来都不是“改变”,而是让他看见:命运从来不是单行道,是无数个“可能”叠成的网。
“就像...就像共振器展开的分支。”他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潜龙组想选一条他们要的路,可父亲是要我...看清所有路。”
周晓冉的喉结动了动。
他把终端机往两人中间推了推,金属外壳在桌面上刮出刺啦声:“所以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你爸当年想告诉你的?”
“选择不是改变命运,而是接受命运。”林默重复了一遍,声音稳了些。
他想起三天前在地震废墟里翻找芯片时的绝望,想起每次现实重置后那些重叠的记忆碎片——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被篡改的现实,而是执着于“正确”的现实。
现在那些灼痛像退潮的海水,露出海底的真相:所有被重置的,都是命运本来的样子。
终端机突然发出“滴”的轻响。
两人同时僵住。
周晓冉的手悬在电源键上方,又触电般缩回——那台刚才还黑屏的机器,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屏幕上的雪花点像被风吹散的雾,渐渐显出一行字:“现实路径已锁定,新命运分支即将开启。”
“靠。”周晓冉推眼镜的动作带歪了镜框,“这破机器不是断电了吗?”他凑过去敲了敲屏幕,指节叩在玻璃上的声音清脆,“电源灯没亮...哪来的电?”
林默没说话。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突然想起父亲实验室里那面墙的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同样的终端机前,身后的地图和刚才黑屏里“自己”所在的房间轮廓重叠。
原来芯片记录的从来不是被篡改的路径,而是命运本身的可能。
潜龙组以为他们在编织现实,其实不过是命运之网上的一只虫。
“新分支。”他轻声念出屏幕上的字,喉间泛起一丝甜腥。
这是二十次现实重置里从未出现过的提示,连潜龙组的共振器日志里都没有相关代码。
窗外的野猫又撞翻了垃圾桶,金属碰撞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们失败了,但命运...才刚醒。”
周晓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室友的手指凉得像冰,却带着股狠劲:“你记得三天前在中枢系统看到的潜龙组日志吗?
最后一条记录是’现实锚点已失效‘。“他扯过终端机,快速调出之前破解的代码,”现在这行提示用的加密协议...和你爸当年实验室的备用系统一模一样。“
林默低头看向两人交叠的手。
他后颈的芯片印记还在发烫,却不再是灼烧,更像某种共鸣。
仓库外的路灯透过脏玻璃照进来,在终端机屏幕上投下斑驳的影,将“新命运分支”几个字割裂成碎片。
他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所以潜龙组不过是个引子。
父亲留下的芯片,从来不是为了对抗谁。“
“那是为了什么?”周晓冉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终端机边缘的划痕——那是他上周用改锥撬开外壳时留下的。
林默站起身,芯片贴着心口的位置,像块烧红的铁。
他走到窗边,夜风吹得便签纸哗啦作响,远处传来便利店的报时声:“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三点整。”星子在云层后忽明忽暗,最亮的那颗正悬在仓库的破屋顶上方,像枚钉进夜空的银钉。
“为了让我知道。”他转身时,脸上的阴影被应急灯切开,“现实从未真正稳定过。
我们以为的’正确‘,不过是站在某个分支上的视角。“他伸手按住终端机,屏幕上的字突然开始闪烁,”而新的分支...要来了。“
周晓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屏幕。
光标跳动的频率突然加快,像某种倒计时。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句:“需要我黑进潜龙组的备用服务器吗?
看看有没有相关记录。“
“不用。”林默把芯片小心收进内层口袋,指尖隔着布料按住那枚凸起,“该来的,躲不掉。”
终端机的屏幕突然全亮。
蓝白色的光映得两人脸色发青,新的字符正在原提示下方缓缓浮现:“请选择——”
林默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他望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听见自己说:“我们,还没完。”
仓库外,不知哪户人家的窗户亮起灯。
暖黄的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恰好落在终端机的“请选择”三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