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初年的京城,春末夏初,阳光正好,连风都带着暖意。刘府后花园里,那架新扎的秋千旁,垂丝海棠开得如火如荼,重重叠叠的花瓣几乎要压弯了枝头。
两个穿着鲜亮春衫的小姑娘正挤在秋千上,小声地说着体己话。年纪稍长些的是刘家幼女,名唤刘娥,约莫十三四岁,性子如同此刻的阳光,明媚而鲜活,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灵动劲儿。她晃着秋千,镶着珍珠的绣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执砚执砚,”她侧过脸,眼睛亮得惊人,对着身旁稍小一些的女孩说道,“你昨日作的那首咏兰的诗,先生今日又当着大家的面夸了!说我若能有你一半的静心沉气,他老人家就能多活十年!嘻嘻。”
被她唤作执砚的女孩,是隔壁沈家的小姐沈执砚。她性子文静,被刘娥这么一打趣,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抿着嘴轻笑,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秋千:“娥儿姐姐又拿我取笑。你昨日在校场骑马射箭的样子,才叫真的厉害呢,我羡慕都羡慕不来。我爹昨日还叹气,说我这般沉闷,半分不像个将门之女……”
“将门之女有什么好?”刘娥停下秋千,转过身来,双手握住沈执砚微凉的手,表情是少有的认真,“规矩多得能压死人!我就喜欢你现在这样,温温柔柔的,读书写字,以后定是个名动京城的大才女!”她说着,忽然又笑起来,带着几分狡黠和笃定,“咱们可是说好了,以后我要是闯了祸,挨了爹娘的训,你就帮我写诗求情!”
沈执砚被她逗得笑出声,心底那点小小的惆怅也散了,用力点头:“嗯!一言为定!我帮你写诗,你……你可得帮我吓跑那些总扯我头发、藏我笔墨的讨厌鬼!”
“包在我身上!”刘娥豪气地一拍尚未开始发育的胸脯,下巴微扬,“看这京城里,以后谁敢欺负你沈执砚!”
阳光透过繁密的海棠花叶,在她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两个女孩的笑声清脆,惊起了枝头偷懒的黄莺儿。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约定了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永不分离。
可叹,这世间好物,果然都不坚牢。
不过数日,天色骤然变得阴沉。一场毫无预兆的政治风暴席卷了沈家。曾经车马喧嚣的沈府,被神情冷峻的官兵团团围住,朱漆大门被贴上惨白的封条,刺目惊心。家仆散尽,器物抄没,往日煊赫的将门府邸,顷刻间一片狼藉。
沈家女眷被官差粗声呵斥着,如同牲口般鱼贯驱赶出府,哭泣声、哀告声混杂一片。沈执砚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衣裙,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紧跟在形容枯槁的母亲身后。她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眼神里全是茫然与惊恐,像是一株被骤然拔起、抛入狂风暴雨中的娇弱兰花,下一刻就要零落成泥。
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帘子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掀开一角。刘娥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混乱中的沈执砚。她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就要推开车门冲下去。
“娥儿!”身旁的刘母一把死死按住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想做什么?!沈家犯的是滔天大罪!圣旨已下,谁都救不了!你此刻过去,是想把整个刘家也拖下水吗?!”
“可是娘!那是执砚啊!”刘娥猛地回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和不敢置信,“她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们不能就这样看着!爹不是和几位御史大人有交情吗?我们去求求情,哪怕……哪怕只保住执砚一个……”
“糊涂!”刘母脸色铁青,手指用力,指甲几乎掐进女儿的胳膊,“朝堂之事,岂是儿戏?你爹避之尚且不及!交情?此刻谁沾上沈家,谁就是同党!你难道要为你那点姐妹情谊,赌上你父亲的前程,赌上我们全家的性命吗?!”刘母的话像冰冷的钉子,一字字砸在刘娥心上。
刘娥挣扎的动作僵住了,她看着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恐惧交织的眼神,又猛地扭头看向窗外。沈执砚正被一个官差推搡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那无助的身影像一把刀刺进刘娥眼里。
她突然猛地挣脱母亲的手,不是冲向府门,而是扑到马车另一侧,焦急地对着外面一个跟着车的老仆压低声音急急吩咐:“忠伯!忠伯!你快,快想想办法!塞点银子,哪怕…哪怕只是过去跟执砚说句话,告诉她别怕,告诉她…告诉她我…”她急得语无伦次,眼泪淌了满脸。
老仆忠伯面露难色,看了看外面森严的守卫,又看了看泪流满面、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的小姐,重重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趁着混乱,悄悄挪了过去,将一小锭碎银和一个匆忙从刘娥发间拔下的、她平日最喜爱的珍珠小簪,飞快地塞进了一个看似头目的官差手里,低声下气地赔着笑脸说了几句什么。
那官差掂了掂银子,又瞥了一眼那枚成色极好的小簪,脸色稍霁,这才不耐烦地挥挥手。
忠伯得了许可,赶紧快步走到沈执砚身边,趁着押解的间隙,急速地低语了几句。一直低着头发抖的沈执砚猛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街角的马车,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帘子后那双盈满泪水、同样绝望地看着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
沈执砚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喊一声“娥儿姐姐”,却最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看着那个方向,用力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有绝望,有恐惧,但也有一丝微弱的光——她知道,她的娥儿姐姐没有忘记她,还在努力地想为她做点什么。
官差粗鲁的催促声响起,推着她继续往前走。她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辆马车的轮廓。
马车里,刘娥瘫软在坐垫上,无声地痛哭,手指紧紧攥着那掀开一角的车帘,指节泛白。她救不了她,她甚至不能上前去拥抱她、安慰她。家族的安危、父母的恐惧像无形的镣铐,锁住了她所有的冲动和热血。
那一刻,年少无忧的时光彻底远去。温暖的阳光、秋千上的笑语、海棠花下的约定,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撕得粉碎。
她们都清晰地感受到,某种纯粹的东西,在这一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