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走水了”,像一瓢冰水,兜头浇在沸腾的广场上。
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笑脸,都僵在了脸上,然后齐刷刷地转向城南的方向。
尽管看不见火光,但那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却像一团无形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青阳县。
官仓!
那是全城百姓的命根子!
“大人!不好了!”
王丞哲猛地从案后站起,脸色煞白。
他刚刚才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公审,将民心聚拢在自己身边,将李家的阴谋撕了个粉碎。
可这把火,却比任何刀剑都来得更狠,更毒!
它烧的不是粮,是民心,是王丞哲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
“张捕头!”王丞哲的声音因急怒而有些变形。
“立刻带所有衙役,发动城中所有青壮,去救火!”
“快去!”
“是!”张捕头也顾不上押解李承风了,将人往地上一推,吼着嗓子点起人手,疯了一般朝着城南冲去。
广场上,人心惶惶,乱成了一锅粥。
“天哪!粮食烧了,我们吃什么啊?”
“完了,全完了!李家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恐慌,比火焰蔓延得更快。
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百姓,此刻脸上只剩下对未来的恐惧。
林凡站在高台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凉了半截。
他赢了官司,却好像输了整个青阳县。
李家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太过毒辣。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不合时宜的,慢悠悠的声音,穿透了鼎沸的人声。
“王大人,何必如此惊慌。”
人群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分开了。
一个身穿锦绣长袍,头戴方巾,面容枯槁的老者,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过来。
他年纪虽大,但腰杆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压迫感。
他不是李绍元。
但他的出现,却让本就混乱的场面,多了一丝诡异的凝滞。
李承风看到来人,原本死灰般的脸上,竟涌起一股病态的狂喜,挣扎着喊道:“孙供奉!救我!快救我!”
孙供奉。
李家供养的文人。
王丞哲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盯着那个老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人身上的气息,与他平日里见过的所有读书人都不同。
那不是翰墨书香,而是一种……带着锋锐与攻击性的文气。
孙供奉没有理会地上的李承风,只是走到高台之下,仰头看着王丞哲,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一场小小的火灾,便让王大人方寸大乱,看来,这‘明镜高悬’四个字,大人还担不起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让周围的嘈杂声都小了下去。
一些百姓甚至觉得胸口发闷,心里那股子恐慌被无限放大。
王丞哲强自镇定,冷声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公堂之上,口出狂言!”
“老夫孙敬才,乃是李家的供奉。”孙敬才慢条斯理地一拱手,姿态倨傲,“今日听闻县衙公审,特来观礼。”
“只是没想到,会看到如此荒唐的一幕。”
他话锋一转,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台上的林凡。
“此子,以妖言惑众,蛊惑民心,致使全城骚乱,如今官仓大火,分明就是他这灾星降世引来的天谴!”
“王大人不思为民祈福,反而偏袒此等妖人,实乃我青阳县之不幸!”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陈望夫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敬才怒斥:“一派胡言!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胡言,一试便知。”
孙敬才根本不理会陈望,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锁定了林凡。
“你不是能吟出‘鸣志之诗’吗?”
“你不是自诩‘要留清白在人间’吗?”
“好啊。”
“今日,老夫便以文会友,与你对上一诗。看看你这清白,到底有几分成色!”
这不是切磋。
这是挑战,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发起的文道决斗!
林凡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对方的文气,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朝他罩了过来。
阴冷,粘稠,充满了恶意。
他若不应,刚刚竖立起来的“文曲星”形象,会瞬间崩塌。
他若应了……
林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请。”
一个字,掷地有声。
孙敬才的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也不踱步,也不摆任何姿势,就那么站着,用一种咏叹般的调子,缓缓吟诵起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一句出口,天空仿佛真的暗淡了一分。
广场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甲光向日金鳞开。”
王丞哲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看到了无数兵甲反射出的刺眼光芒,让他头脑一阵晕眩。
孙敬才的声音,开始变得尖利,如同金铁交鸣。
“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秋风肃杀,血色凝固的意象,化作一股冰冷的文气,直冲高台!
台下的百姓们不懂什么文气,他们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一下子从盛夏掉进了寒冬腊月,牙关都在打颤。
陈望等几个老儒生,更是面色惨白,连连后退,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了胸口。
“半卷红旗临易水,”
“霜重鼓寒声不起。”
绝望!
彻骨的绝望!
仿佛已经看到了城破人亡,战士冻死沙场的惨烈景象。
这股文气,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压力,而是化作了利刃,要将人的意志与希望,彻底斩断!
王丞哲死死抓住公案的边缘,指节发白,才勉强没有倒下。
而作为攻击核心的林凡,承受的压力最大。
他只觉得那一句句诗,都化作了真实的刀枪剑戟,朝着他的心口攒刺而来。
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尸山血海,残阳如血的幻象。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知道,自己只要意志稍有动摇,心神便会立刻被这首诗的意境所夺,轻则文心受损,重则当场痴傻!
孙敬才看着林凡痛苦的神情,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他要用这首充满了杀伐与绝望的《雁门太守行》,彻底摧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张开嘴,准备吟出最后那句,最是惨烈,最是绝望的点睛之笔。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然而,就在此时!
林凡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没有去看孙敬才,而是望向了那无尽的苍穹,望向了那被恐惧笼罩的芸芸众生。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倔强,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野火烧不尽,”
这五个字,平平无奇,却像一道春雷,在死寂的绝望中炸响!
孙敬才那即将出口的诗句,竟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那股笼罩全场的冰冷肃杀之气,出现了一丝松动。
林凡挺直了腰杆,他的声音,陡然高亢,充满了蓬勃的,不可抑制的生命力!
“春风吹又生!”
轰!
一股温暖而坚韧的文气,从他身上冲天而起!
如果说孙敬才的文气是冰冷的刀,那林凡的文气,就是无孔不入的春风,是烧不尽踩不烂的野草!
它不与你正面硬撼,却能将你的刀锋,消弭于无形。
台下百姓身上那股刺骨的寒意,瞬间被一股暖意所取代,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也舒缓了下来。
孙敬才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文气正在被对方化解,侵蚀!
他想再次催动文气压制,却发现林凡的气势,已经连成了一片,再无破绽!
林凡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由恐惧转为错愕,又由错愕转为希望的脸,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一首诗,吟诵完毕。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股坚韧不拔,生生不息的草木之意。
绝望的杀伐之气,被涤荡得一干二净!
“噗——”
孙敬才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踉跄了数步,被身后的家丁七手八脚地扶住。
他抬起头,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指着林凡,嘴唇哆嗦着。
“你……你这是……天人感应……”
话音未落,他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扶着家丁的手,连滚带爬地转身就逃。
“走!快走!”
“快回府!禀告家主!计划有变!快!”
孙敬才一行人,来时嚣张,去时狼狈,转眼就消失在了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