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里那股子混杂着霉味与绝望的气息,似乎被王丞哲身上陡然升起的气势冲淡了不少。
他不再是那个在天平两端痛苦摇摆的年轻官员,而是变成了一柄出了鞘,便再无回头的利剑。
张捕头看着自家大人,方才因退兵而凉下去的血,又一次在血管里奔涌起来。
“大人,您……您这是要……”
“我要审案。”
王丞哲的回答简单明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审一个明明白白,天下人都能看到的案子。”
他伸出手指,点在桌上那滩已经快要干涸的水迹上,那个由林凡画出的,简陋的鱼形符号。
“李家把官仓的账本做得天衣无缝,是因为他们笃定,我们只会去查官仓。”
他的声音很沉,每一个字都敲在张捕头和林凡的心上。
“可如果,真正的交易,根本就不记在官仓的账上呢?”
张捕头一凛。
“大人的意思是……黑账?”
“没错。”王丞哲看向林凡,“这图,这记号,就是找到那本黑账的唯一线索。”
林凡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当时只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将那个无意中瞥见的符号死死记在心里,却从未想过其中关窍。
“周三,鱼……”林凡苦苦思索,“草民实在想不出,这鱼,到底代表什么。”
“想不出,就去查。”王丞哲转向张捕头,下达了命令。
“从现在起,你亲自带人,把青阳县所有带‘鱼’字的地方,所有姓‘余’、姓‘于’的关键人物,都给我暗中摸排一遍!”
“记住,要快,要隐秘!不能让李家察觉到半点风声!”
“是!”张捕头抱拳领命,眼中精光大盛。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杀伐果断的县令大人!
“还有。”王丞哲叫住正要转身离去的张捕头,补充了一句,“去把李承风给我好生‘看护’起来。”
“公审之前,他不能有任何闪失,更不能让他跟李家的任何人接触。”
张捕头嘿嘿一笑,脸上的横肉都透着一股子兴奋。
“大人放心,属下明白!保证让他吃好喝好,就是一步也离不开咱们的视线!”
张捕头大步流星地去了。
牢房里,只剩下王丞哲和林凡两人。
王丞哲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林凡。”
“草民在。”
“我已将你的诗,连同案情,一并快马送往了青州府学,呈交刘祭酒。”
王丞哲看着他,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不知道刘祭酒会作何反应,也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石沉大海。”
“我还将李家意图谋反的罪状,送往了按察使司。”
“我同样不知道,这封状纸,会不会被当成一张废纸,压在某个书吏的卷宗底下。”
他将自己能走的路,能做的挣扎,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林凡面前。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剩下的,就看三日后的公审了。”
“本官,将我的官声,我的前程,全都压在了你这个案子上。”
“你,莫要让本官失望。”
林凡闻言,心头剧震。
他猛地从草堆上站起,对着王丞哲,郑重其事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头。
“大人再造之恩,林凡粉身碎骨,亦不敢忘!”
“我不要你粉身碎骨。”王丞哲将他扶起,“我要你活着,堂堂正正地走出这县衙大门。”
“我要你,亲眼看着,这青阳县的天,到底姓什么!”
……
县衙大堂。
那面蒙尘已久的“明镜高悬”匾额,被小吏们擦拭得锃亮,重新挂回了正堂中央。
一纸告示,贴满了青阳县的大街小巷。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三日后,县衙将于县前广场,公开审理林凡一案,所有百姓,皆可旁听。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青阳县,都沸腾了。
百姓们奔走相告,茶楼酒肆里议论纷纷。
那股由《石灰吟》点燃的民意之火,被这纸告示彻底浇上了一勺滚油。
人人都在期待着三日后的那场大戏。
而作为风暴中心的李家,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李府,书房。
上好的龙涎香在兽首铜炉里燃着,却压不住满屋的阴沉气息。
李家家主,李绍元,一个年过半百,面容儒雅的中年人,正用一块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古玉如意。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管家,正将县衙的动静,一五一十地汇报。
“……王丞哲不仅要公审,还把少爷关进了县衙大牢,说是要……要保护起来。”
管家的声音都在发抖。
“啪!”
李绍元手中的古玉如意,被重重地拍在紫檀木桌上。
他脸上那份儒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犯了权威的暴怒。
“好!好一个王丞哲!好一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
他怒极反笑。
“他以为,凭着一群泥腿子的鼓噪声,凭着一首酸诗,就能翻了天不成?”
“他以为,知州大人的信,是用来给他擦屁股的废纸吗?”
“老爷,我们现在怎么办?”管家战战兢兢地问。
“怎么办?”李绍元冷笑一声,“一个毛头小子,给了他台阶他不下,非要往刀口上撞,那就成全他!”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眼神愈发阴冷。
“去,备一份厚礼,我要亲自去县衙,会一会我们这位爱民如子的王大人。”
“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他这县令的乌纱帽,到底还想不想要!”
一个时辰后。
王丞哲正在后堂书房,对着那张青阳县地图,研究着张捕头刚刚送来的第一份排查报告。
报告上,几个带“鱼”字的酒楼、商号都被划掉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大人,李家家主,李绍元求见。”
一名衙役在门外通报。
来了。
王丞哲放下手中的报告,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平静地开口。
“请他到正堂奉茶。”
县衙正堂,气氛肃杀。
王丞哲高坐堂上,李绍元则站在堂下,他身后跟着两名家丁,手里捧着两个沉甸甸的红漆木盒。
“王大人,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李绍元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不是来问罪,而是来拜访老友。
“李家主客气了。”王丞哲面无表情,“不知李家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呵呵,也没什么大事。”李绍元挥了挥手,让家丁将木盒呈上。
“听闻县衙最近手头紧张,王大人又勤于政务,李某特备了些许薄礼,为大人分忧,也算是为我青阳县的安定,尽一份绵薄之力。”
木盒打开,一盒是金灿灿的金条,另一盒,是几株品相极佳的百年老参。
赤裸裸的收买。
王丞哲看着那两盒东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家主的‘心意’,本官心领了。”
“只是,这案子,本官还是要审。”
李绍元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凝固了。
他死死盯着王丞哲,语气也冷了下来。
“王大人,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太过锋芒毕露,容易伤到自己。”
“知州大人的信,想必大人已经看过了。稳定,才是我青阳县的头等大事。”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穷酸书生,得罪整个青阳县的乡绅,寒了知州大人的心,值得吗?”
这是威胁。
王丞哲忽然笑了。
他从怀里,慢慢掏出那封被他揉皱又抚平的信纸,随手扔在了面前的惊堂木旁。
“李家主说的是这封信吗?”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绍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
“本官告诉你,在我王丞哲这里,公道,比天大!”
“别说是一封知州的信,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案子,我也审定了!”
李绍元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指着王丞哲,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好!王丞哲,你有种!”
“我李家在青阳县立足百年,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狂妄的东西!”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走到大堂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一抹狰狞的笑意。
“王大人,你可知道,这青阳县,每日有上万张嘴要吃饭。”
“而所有运进城的粮食,走的,都是我李家的漕运码头。”
“三日后,就是漕船到港的日子,和你的公审,是同一天。”
“本官倒是很想看看,到时候,是来看你审案的百姓多,还是去码头抢粮的饥民多!”
说完,他发出一阵冷笑,带着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