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驿的风波,终究只是插曲。
真正的天下英才,不会在踏入棋盘前,便将自己的底牌悉数亮出。
那日驿站中的短暂交锋与试探,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虽有涟漪,却很快被南来北往的滚滚人流所吞没。
林凡并未久留。
与那些热衷于结交人脉、互探虚实的各省解元不同,他的棋盘,从一开始,就不在他们中间。
又行两日。
马车外的风愈发凛冽,卷起的尘土中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官道变得愈发宽阔平坦,能容纳十数辆马车并行。道上车水马龙,锦衣华服的商队,神情肃穆的官差,背着行囊匆匆赶考的士子,汇成一股奔流不息的洪流,尽数涌向同一个方向——北方。
那里,是天下的心脏。
“吁——”
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猛地勒住了马缰。
马车停在了一处高坡之上。
“公子,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林凡没有回应,车帘早已被他掀开一角。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身前这片苍茫的土地,牢牢地钉在了地平线尽头的那座城。
京华。
大乾王朝的都城。
初看时,它只是一道横亘于天地间的黑色线条。
可当视线聚焦,那线条便开始无限延伸、拔高,化作一头匍匐在广袤平原上的远古巨兽。
城墙如龙脊,高耸入云,其上旌旗猎猎,甲士林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
城内,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层层叠叠,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最中央,那片被宫墙圈禁的紫禁城,屋顶铺着金黄的琉璃瓦,在北地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仅仅是远远望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金陵城在其面前,不过是一座精致的园林。
而这座城,是一座活着的,会呼吸的,择人而噬的钢铁囚笼。
林凡缓缓走下马车,站在高坡的边缘,任由凛冽的寒风吹动他的衣袍。
他闭上了双眼。
视觉的震撼褪去,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景象”,在他的文宫深处,清晰地浮现。
在他的感知中,京城上空,不再是青天白日。
那里,是三色交织的海洋。
最上方,是一股纯粹到极致的金色气运,凝聚成一条盘踞沉睡的巨龙之形。那便是陈修远竹简中记载的,镇压一国气运的【皇权龙气】。它只是静静地盘踞着,那股浩瀚、威严、不容挑衅的气息,便足以让任何文气神通在其面前黯然失色。
龙气之下,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血色云海。
这片云海由无数条粗细不一的血色丝线构成,彼此交织,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这是【官气法网】。每一条丝线,都代表着一道律法,一个衙门,一股权柄。它覆盖了整座京城,冰冷、无情,维持着这座巨大机器的运转,也绞杀着一切敢于挑战规则的存在。
而在龙气与法网的缝隙之间,漂浮着一片灰白色的“雾气”。
这,是京城的文气。
与金陵那活泼、清亮、充满了希望的文气截然不同。
京城的文气,浑浊,凝滞,甚至带着一丝腐朽的暮气。
它不再是奔涌的江河,而是一片了无生气的沼泽。无数才华横溢的念头,无数惊才绝艳的诗篇,落入其中,就像石沉大海,连一丝波澜都无法激起。
只有寥寥数道粗壮的文气光柱,从某些世家府邸、高官门楣中冲天而起,艰难地在这片沼泽中撑开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却也早已被官气与龙气侵染,变得不再纯粹。
这里,不是文人的圣地。
这里,是文气的坟墓。
林凡终于明白了,十年前那位状元郎,为何会败得那般无声无息。
他的一身才学,一身抱负,在那片金色的龙气与血色的法网面前,在那片凝滞如死水的文气沼泽之中,根本连一丝浪花都翻不起来。
他不是败给了某个人,或某个势力。
他是败给了这座城,败给了这套已经运转了千百年,早已坚不可摧的规则本身!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那是在金陵乡试,面对王家子弟文胆冲击时,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那是一种面对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面对一张无处可逃的天网时,发自生命本能的战栗。
林凡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隔着微凉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封“万家书”的轮廓和温度。
那份来自青阳县的温热,仿佛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那股侵入骨髓的寒意。
他想起了王县令的期盼。
想起了陈夫子的嘱托。
想起了张铁匠那被炉火映红的憨厚笑脸。
想起了丫儿那双清澈又带着怯懦的眼睛。
京华如渊,那又如何?
他此行,本就不是来这片沼泽里吟风弄月,与人争一日之短长的。
他是来掘开堤坝,引活水入渠的!
皇权龙气浩荡无边?官气法网铁血无情?
那便让这万家灯火的意念,化作足以劈开顽石的利斧!
那便让这经世致用的道,成为足以撬动天地的支点!
许久。
林凡睁开双眼。
那双眸子里,再无一丝一毫的震撼与动摇,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足以燃尽一切的决绝。
他遥望着那座庞然大物般的京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那不是战意,也不是轻蔑。
那是一个行者,在看到自己此行目的地时,最纯粹的确认。
“老张。”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呼啸的风中,稳稳地传入老张的耳中。
“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