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考官所在的望楼,静得可怕。
这里是贡院的最高处,视野开阔,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内阁大学士顾玄清端坐于主位,双目微闭,但微微颤抖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身旁,礼部尚书崔岩如同一尊失了魂的泥塑,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三魂七魄都被三天前那道冲天清光给一并抽走了。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翰林院侍读学士孙承宗,亲自捧着一个被明黄绸缎包裹的卷宗盒,步履沉重,却又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周延年,以及几位神情复杂的同考官。
整个内堂的气氛,在卷宗盒出现的那一刻,凝固到了冰点。
“顾阁老,崔尚书。”
孙承宗的声音沙哑,他将卷宗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顾玄清面前的长案上。
“那份……卷子,找到了。”
崔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那是极致的恐惧。
顾玄清猛地睁开双眼,精光爆射!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个盒子,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神情肃穆,如同即将祭祀天地。
然后,他伸出双手,将那份卷宗捧起。
没有想象中的千钧之重,入手反而是一片温润,一股宏大而又悲悯的意志顺着指尖,瞬间流遍全身,让他苍老的身体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顾玄清的眼眶,当场就红了。
他没有理会誊录卷,而是直接拿出了那份弥封的朱卷原稿。
当《为生民立命疏》那五个仿佛燃烧着赤金色火焰的大字,映入眼帘时,这位一生刚正的老臣,再也抑制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好!好一个为生民立命!”
他声音颤抖,不是在看一篇考生的文章,而是在瞻仰一位先贤的遗志。
他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饥者食,寒者衣,劳者歇,冤者白。此四者,即为天心!”
读到此处,顾玄清浑身一震,只觉得文宫内的浩然正气轰然作响,与这十六个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他仿佛看到了天下万民最朴素,也最真实的愿望。
这才是天心!
这才是圣道之本!
当他看到“均田亩”、“革吏治”、“开民智”三策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涨红,不是恐惧,而是极致的兴奋!
利刃!
这是足以刮骨疗毒,为大乾续命的无上利刃!
当最后那句“使人人如龙”落下时,顾玄清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二十岁,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策论,又拿起了那份诗赋。
《赋得“上京繁华”》。
只看了几句,顾玄清便已了然。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三日前那幅覆盖天穹的“万家灯火图”,耳边响起了那阵洗涤心灵的“人间道音”。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策论为骨,诗赋为血。
一为立命,一为守望。
这才是完整的人间大道!
“啪!”
顾玄清一掌拍在桌案上,虎目圆睁,环视众人,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整个望楼。
“此子,当为本届会元!”
话音未落,一个尖锐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不可!”
国子监博士周延年一步踏出,脸色因激动而扭曲,他指着那份卷子,如同指着什么洪水猛兽。
“顾阁老!您三思啊!”
“此文虽有惊天之才,然其言,大逆不道!其心,更是叵测至极!”
顾玄清双眼一眯,冷冷地看着他:“哦?周博士有何高见?”
周延年仿佛受到了鼓舞,声音陡然拔高:“高见不敢当!学生只问一句,‘均田亩’,是要将我等读书人数代积攒的家业,分给那些泥腿子吗?此乃强盗行径,必将引得天下世家群起而攻,届时,国本动摇,谁来负责?”
“再问一句,‘革吏治’,废‘九品中正’遗毒,是要断绝我等门生故吏的晋身之阶吗?官场伦常一乱,朝堂法度何存?”
他的声音愈发尖利,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味道。
“最可怕的,是那句‘开民智’!‘使人人如龙’!简直是妖言惑众!”
“民如草芥,驭之以法,牧之以道,方能天下太平!若人人都开了智,都想当那人中之龙,谁来耕田?谁来织布?届时,野心滋生,犯上作乱,天下将永无宁日!”
周延年一番话说完,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顾玄清。
“顾阁老,此子,绝非圣贤,而是一个欲以歪理邪说颠覆我大乾社稷的乱臣贼子!其文道显圣,恐是上古邪术!此等人物,不仅不能点为会元,更应当立刻缉拿,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大部分保守派官员的心声。
一时间,望楼内,数道目光齐齐看向顾玄清,带着审视与压力。
“邪术?”
一声冷笑,从角落传来。
是孙承宗。
他缓缓走出,目光鄙夷地看着周延年。
“周博士,你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你告诉我,何等邪术,能引动天地共鸣,显化出那般慈悲宏大的‘人间道’?”
“你之文宫,在那道音之下,可曾感到半分邪祟?还是说,只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与腐朽?”
孙承宗的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延年的脸上。
周延年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孙承宗说的是事实。
在那圣景之下,他的浩然正气,卑微得如同尘埃。
孙承宗不再理他,转身对着顾玄清,长揖及地,声音狂热而又坚定。
“阁老!周延年之言,不过是既得利益者的哀嚎,是腐朽之辈的恐惧!”
“他们怕的,不是天下大乱,而是怕自己再也无法高高在上,鱼肉百姓!”
“他们怕的,不是国本动摇,而是怕自己家的田契、官位,被从手中夺走!”
“此卷,是为万民请命之书!是为我大乾续命的济世良方!更是千年未有之圣言!”
孙承宗抬起头,眼中含泪,嘶吼道:“若此等文章都不能为会元,那这科举,不要也罢!若此等圣贤都为乱臣贼子,那我大乾,亡国不远矣!”
“你……你血口喷人!”周延年气得浑身发抖。
“我血口喷人?”孙承宗上前一步,气势如山,直逼周延年,“那你告诉我,天心何在?是你的良田万顷,还是农夫仓中的一粒余粮?!”
“你!”
两派人马,瞬间吵作一团,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整个望楼,变成了文道与利益交锋的战场。
他们争的,早已不是林凡一个人的名次。
而是两条道路,两个世界的生死存亡!
一直沉默不语的崔岩,看着眼前这几乎要失控的一幕,那死灰色的脸上,竟缓缓勾起一抹诡异的,扭曲的笑容。
争吧。
吵吧。
无论哪一方赢了,旧的秩序,都完了。
“够了!”
就在此时,顾玄清的一声爆喝,如平地惊雷,镇住了所有人。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激动的孙承承,还是愤怒的周延年,都在他这道目光下,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这位老臣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激动,只剩下一片如渊似海的凝重。
他终于明白,这份卷子,是一份荣耀,更是一份……催命符。
它点燃的,是足以将整个大乾王朝都烧成灰烬的滔天大火。
而他顾玄清,区区一个内阁大学士,接不住。
也判不了。
顾玄清走到长案前,拿起那份依旧散发着温润光芒的朱卷,又拿起一张空白的奏章。
他提起笔,将刚刚望楼内所有的争论,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更将支持与反对的官员姓名,一一列上。
最后,他将林凡的考卷与这份奏章,一同装入一个黑色的漆盒之中。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重逾千钧。
“此卷,非我等能判。”
“此道,非我等能定。”
“封存此卷,连同今日之辩,即刻,呈送御前!”
“林凡是圣是魔,是忠是奸,我大乾,是革故鼎新,还是墨守成规……”
顾玄清的目光,望向了皇宫的方向,眼神无比复杂。
“由陛下,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