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东北长白山脚下的靠山屯里有个老知青叫李文博,四十出头,是屯里小学的教书先生。这人有个怪癖——嗜史如命,尤好三国,每月那点微薄薪水大半都换了线装书和老物件。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李文博裹着棉大衣从县城回来,怀里宝贝似的揣着个刚淘换来的老旧戏匣子。木壳斑驳,旋钮锈蚀,天线也折了半截,唯独面板上“人民无线电”几个红字还依稀可辨。
“又淘换破烂儿!”屯东头的赵老汉蹲在道边抽旱烟,眯眼瞅他,“这玩意儿年头不短了,别是从哪座老坟里刨出来的吧?”
李文博嘿嘿一笑:“您老眼毒,说是从前线带回来的,有点故事。”
“故事?哼,别招来什么不干净的故事!”赵老汉磕磕烟袋锅子,“咱这地界儿,老林子深,保家仙多,邪性事儿不少。快过年了,小心着点。”
李文博没当真,抱着戏匣子钻回自家小屋。他父母早逝,留下两间砖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落得清闲。
当晚,窗外北风卷着雪沫子呼啸。李文博炕桌上摆开一碟猪头肉、一碟花生米,烫了半壶小烧,顺手拧开了那戏匣子。
刺啦——刺啦——
调频旋钮转了好几圈,尽是杂音。正要放弃,突然一阵苍凉雄浑的唱腔断断续续传出来:
“…设下了…连环计…争奈董卓…呃…”
像是老生的唱腔,却又比任何他听过的京剧、评戏都要古朴遒劲,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沧桑意味。杂音很大,时断时续。
李文博屏住呼吸,小心微调。声音逐渐清晰了些,那老生唱道:
“……吾昨日打从辕门过见吕布他头戴金冠翅儿乱哆嗦……”
李文博猛地一愣,这唱词他熟!是早已失传的汉调老腔《凤仪亭》,讲的是王司徒连环计除董卓那段。他只在古籍里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从未听过真唱!
他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拍案叫绝:“好!好一段‘戏貂蝉’!这唱功,这气韵,绝非今人可比!莫非是哪个博物馆流出来的老录音?”
一段唱毕,电台里传来一个低沉沙哑,却难掩威严的老者声音,似是点评,又似是自语:“……哼,王允此计,虽成大事,却终非堂皇正道,借一女子之手,徒令千古耻笑。”
李文博正听到兴头上,想也没想,顺口就接茬,仿佛对方真能听见似的:“老先生高见!不过乱世之中,不得已而为之。若论韬略格局,自当首推曹孟德,剿黄巾、讨董卓、擒吕布、灭袁术、破袁绍…统一北方,奠定大魏基业,方为真英雄!”
他本是酒后自娱自乐,对着收音机发发感慨。
万万没想到,他话音刚落,那戏匣子里竟传来一声清晰的轻笑:“呵……后世小子,倒有几分见识。”
李文博头皮一炸,汗毛倒竖,手里的酒盅“当啷”一声掉在炕桌上。
这……这收音机里的人在跟我说话?
他惊疑不定,试探着又问一句:“您…您能听见我说话?”
戏匣子里沉默片刻,那老者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玩味:“些许小道,何足挂齿。吾观汝似颇通史事,方才所言,虽大体不差,却亦只知其一。”
李文博此刻酒醒了大半,心中既惊且疑,暗道莫非是哪个老票友用电台捉弄人?可这声音里的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度,又绝非寻常人能模仿。
他强自镇定,心想不管对方是人是鬼,既然聊到心头好,岂能退缩,于是恭敬道:“晚生愚钝,还请老先生指教。”
“晚生?”戏匣里的声音似乎更感兴趣了,“汝自称晚生,倒也有趣。吾且问汝,官渡之后,吾为何不乘胜直捣冀州,反要先征刘备?”
这一问,直指三国一段着名公案。李文博精神一振,暂时忘了恐惧,思索片刻答道:“可是因刘备乃人杰,若纵其坐大,与袁绍残余勾结,必成心腹大患?故孟德公云‘夫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
“哈哈哈!”戏匣子里传来一阵大笑,声震木壳,“后世孺子,果有读几卷书者!不错,刘备,天下英雄,使吾与彧、攸等皆生忌惮者,唯此一人耳!世人只知吾官渡大胜,却不知吾当时腹背受敌,粮草将尽,若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
这一番剖析,洞见深刻,气魄雄浑,仿佛亲历者现身说法。李文博听得心驰神往,那点疑惧彻底抛到脑后,与这神秘声音你一言我一语,纵论起三国风云来。从屯田制到求贤令,从征乌桓到战赤壁,那“老者”言辞犀利,见解独到,每每发前人未发之秘,让李文博佩服得五体投地。
直到窗外传来鸡叫声,戏匣里的声音才蓦然一顿,道:“天将明矣,吾去也。”
“老先生留步!”李文博急忙追问,“还未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
那声音沉默一瞬,淡淡道:“吾乃谯县曹氏,孟德是也。”
刺啦——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电流的白噪音。
李文博呆坐炕头,半晌没动弹。
曹孟德?曹操?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或者产生了幻听。可炕桌上那半盅酒还洒在那里,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神经,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论辩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打那以后,几乎每晚入了夜,等屯里灯火稀落,李文博拧开那旧戏匣子,调到一个特定的频率,就能听到那苍凉的古调唱腔,而后便能与那位自称“曹操”的声音交谈。
他越来越确信,这绝非恶作剧。对方对东汉末年了如指掌,许多见解、细节,绝非书本所有,更像是一个亲历者的回忆与感慨。他甚至隐隐觉得,对方那股雄猜阴鸷、挥斥方遒的气度,也绝非能伪装出来的。
李文博从最初的惊惧,变得渐渐沉迷其中。能与千古英雄魂灵对话,这是何等奇遇!他愈发恭敬,每次必以“晚生”自称,对方似乎也颇为受用,谈兴愈浓。
然而,奇事终究瞒不住人。
先是隔壁邻居发现,李老师家夜半常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古老唱腔,不像收音机,倒像真有人在对谈。接着是屯里几个顽童趴窗根,信誓旦旦地说看见李老师对着一个破戏匣子鞠躬作揖,口称“曹公”。
流言蜚语渐渐在靠山屯传开。都说知青李文博魔怔了,被老物件的狐仙或者黄大仙迷了心窍。赵老汉更是逢人便说:“咋样?俺早说了那玩意儿邪性!”
这话很快传到了屯西头胡婆子的耳朵里。胡婆子是屯里的“明白人”,据说供着狐仙保家,能看癔病、破邪祟。她主动找上门,绕着李文博的房子转了三圈,又盯着窗台上的戏匣子看了半晌,脸色凝重。
“李老师,”胡婆子压低了声音,“你这屋里,有‘老客人’了。”
李文博心里一咯噔,强笑道:“胡大娘,您说啥呢,我就一破收音机。”
“瞒不了俺。”胡婆子摇摇头,“道行不浅呐,年头深了,煞气重,但不是俺们这片的仙家,路子野得很。听大娘一句劝,这东西留不得,赶紧送走,不然要招大祸!”
李文博哪里肯信,嘴上应付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曹公乃一代雄主,虽后世毁誉参半,却怎会是邪祟之物?
胡婆子见劝不动,叹口气走了。隔日,不知谁在她指点下,竟在李文博门楣上偷偷贴了道黄符。
是夜,李文博再打开戏匣子,却只听得到刺耳杂音,再也搜不到那熟悉的唱腔和声音。他心急如焚,调试半晌,终于,曹公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愠怒与阴沉:
“文博……何处来的道人……竟敢窥探于吾?此等符咒,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门楣上那道黄符无火自燃,瞬间烧成了灰烬。
李文博吓得脸都白了。
戏匣子里声音冷哼一声:“宵小之辈,不足挂齿。只是此地既已泄露,吾亦不便久留。文博,你我相交一场,亦是缘法。吾观汝乃诚笃之人,日后好自为之。”
听这意思,竟是诀别?李文博心中大痛,如同失去一位良师益友,急忙道:“曹公何出此言?晚生蒙公教诲,获益良多,岂能……”
“世间无不散之筵席。”那声音打断他,语气稍缓,“临别之际,吾且送汝一场小富贵,亦算全了这段‘晚生’之谊。”
次日清晨,李文博昏昏沉沉起床,想起昨夜之事,犹觉似梦非梦。他下意识地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这是昨夜曹公在电台里模糊提及的地点。
鬼使神差,他回屋取了铁锹,在树下挖了起来。不过尺余,锹头便“铛”一声碰倒了硬物。刨开土,竟是一只密封完好的黑陶罐。
打开罐口,里面是十几个银元和一些金银首饰,还有一枚小小的铜印,上刻“骑都尉”三字。看样式,像是民国初年的东西。想必是乱世时,某位大户藏下的积蓄。
李文博抱着罐子,站在清晨的冷风里,半晌无言。
就在此时,赵老汉牵着牛路过,一眼瞅见,惊得烟袋都掉了:“俺的娘!这…这这不是老地主王家败家前埋的‘小黄鱼儿’吗?都说他家有窖藏,几十年没人找到,你咋……”
此事一出,全屯哗然。众人再看李文博和那戏匣子的眼神,彻底变了。羡慕有之,嫉妒有之,畏惧更多。
胡婆子又来了,这次神色更加惶恐:“李老师,你这‘老客人’了不得!能隔空破法,还能指认藏宝,这绝不是寻常精灵,怕是……怕是古战场上留下来的‘鬼雄’之流!这种存在,煞气极重,与之交往,福祸难料啊!你想想,曹孟德那是何等人物?宁教我负天下人!他能平白送你一场富贵?”
李文博心里也七上八下。看着那罐金银,想起曹公临别之言,一时喜,一时忧。
又过了几日,县里文化馆突然来了人,直奔李文博家。为首的是位老专家,姓丁,听说李文博淘来个老戏匣子,特意来看看。
丁专家捧着那戏匣子,翻来覆去,看得极其仔细,特别是底座铭文和内部元件。
“奇怪……”丁专家推推眼镜,“这线圈绕法、这电子管型号……不对啊……这根本不是上世纪中的工艺,倒像是……更老,老得多……可这‘人民无线电’的标又确实是那时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小李同志,你说你能收到一个奇怪的电台?放的唱腔从来没听过?”
李文博含糊地点头。
丁专家猛地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收音机!这很可能是一台‘矿收音机’的变种,或者……或者说,它是一个‘共鸣器’!”
“共鸣器?”
“对!国外有研究者提出过一种假设,认为在特定条件下,强烈的历史情绪或记忆可能被环境‘记录’下来,比如特殊的矿石、木材、水体。遇到合适的‘接收装置’和接收者,就有可能‘回放’出来!你这台收音机,用的木壳是老槐木,本身易聚阴,里面的矿石元件又很特殊……它很可能无意间,接收到了某段残留的、极其强烈的‘历史回响’!”
丁专家越说越兴奋:“自称曹操?太有可能了!曹操一代奸雄,执念深重,其历史印记必然极其强烈!或许就在这片土地上,某个与他有关联的古战场、古墓葬附近,残留着他的精神印记,被你这台特殊的收音机捕捉并交互了!这不是鬼魂,更不是仙家,这是一段历史的‘残影’!科学,这可能是科学现象!”
李文博听得目瞪口呆,赵老汉、胡婆子等围观的屯里人更是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专家说得比狐仙还玄乎。
丁专家如获至宝,再三要求将戏匣子带回省城研究。李文博犹豫再三,看着那冰冷的机器,想起那段奇特的交往,最终点了点头。
专家们走后,靠山屯渐渐恢复了平静。李文博用那笔“小富贵”翻修了学校,自己依旧清贫教书。那台旧戏匣子再也没能回来,他也再没收到过那个神秘的电台。
很多年后,李文博退休了,成了屯里最受尊敬的老人。夏夜纳凉,冬夜围炉,总有后生小子缠着他讲古,尤其爱听那段“和李老师聊天的曹操”。
“李爷,那真是曹操的鬼魂吗?”孩子们总爱问。
李文博捋着胡须,眯眼笑着,模棱两可地答道:
“谁知道呢?也许是哪位精通三国、喜欢模仿古人的老票友的恶作剧?也许是山野精怪听了太多评书,幻化出来唬人的?又或许,真如那专家所说,是段‘历史回响’?”
“那您后来咋不再试试找找曹公呢?”
“找过喽,”李文博摇摇头,语气有些唏嘘,“同样的戏匣子,淘换了好几个,再也找不着那个台喽。兴许是缘分尽了吧。”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回忆什么,又轻声补了一句:
“其实啊,是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段日子,有个声音,真真切切地陪咱这个老知青,聊了那么多知心话,论了那么多英雄事,还送了咱一场造化。叫咱觉得,这千古之下,也不算寂寞。”
“您当时怕不?”
“咋不怕?后来想想,管他是魏武大帝的英灵,还是深山修炼的狐仙,亦或是一段执念不散的古音,他既认了我这‘晚生’,与我纵论古今,赠我机缘,这份‘交情’,就是真的。”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却都觉得这故事真好。
夜深了,故事散了。人群离去,屋里只剩李文博一人。
他颤巍巍地从箱底翻出一件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那枚从黑陶罐里得到的“骑都尉”铜印。
月光下,他摩挲着冰凉的印身,忽然低声哼唱起一段苍凉古怪、无人听懂的调子,依稀正是当年戏匣子里传出的那首《凤仪亭》……
窗外北风掠过山林,呜呜作响,仿佛千百年的金戈铁马,都化作了这一缕过耳清风。